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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無妄之災

  秦老漢踏著月色氣哼哼的離開了。

  秦堪肯定不會窩在這個小鄉村里當什么教書先生的,談判最終破裂。

  秦堪將他送到門口,直到秦老漢的身影在月色中消失不見,他才輕輕掩上柴扉,然后嘆了口氣。

  剛才秦堪只隱約表示了想離開秦莊,出外務工糊口的想法,便遭到了秦老漢的強烈反對。

  反對的理由很可笑,但是在這個時代卻一點都不可笑,因為失了體面,有辱讀書人的斯文。

  秦堪很郁悶,打工糊口跟讀書人的斯文有個毛的關系,讀書人難道不用吃飯嗎?

  不得不說,秦堪對這個時代“階級”二字的認識還很不夠,他不知道讀書人和普通百姓之間的區別有多大。

  昏黃黯淡的油燈下,秦堪坐在桌邊,呆呆注視著桌上的二十八文錢出神,不知過了多久,發出一聲苦笑。

  二進的老宅子,秦堪已搜過一遍又一遍,米缸是空的,任何能吃的東西都沒有,他在發愁,不離開秦莊,自己下一頓到底吃什么?

  秦堪是個聰明人,不但聰明,臉皮也不算薄。

  一個聰明且臉皮不薄的男人,無論在哪里都餓不死的。

  第二天的秦莊流傳著一個消息。

  治安良好,夜不閉戶,堪稱明朝文明典范村莊的秦莊,居然有賊偷東西。

  接下來的幾天更令秦莊愈發不太平。

  秦大的家里丟了兩只雞,秦二的家里丟了一條看門狗,秦三的家里丟了兩只鴨……

  類似的案件在秦莊每天上演著,平靜的村莊變得不平靜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來天,秦莊的族長秦老漢終于再一次登了秦堪家的門。

  秦老漢這回顯得很淡定,看著秦堪的眼神也比以往復雜多了。

  “秦堪啊……”

  秦堪起身,恭敬作揖:“愚侄在。”

  “收拾收拾,去縣里吧,我準了。”

  秦堪大感意外,不由抬頭好奇的看了他一眼。

  “族叔幾天前不是不同意愚侄離鄉么?”

  秦老漢坐在堂屋里,伸手捋須沉吟:“嗯……”

  “‘嗯’是何意?”

  秦老漢黯然一嘆:“‘嗯’的意思是,我若再不讓你出去,怕是村里以后連一只打鳴的公雞都找不出來了……”

  厚臉皮的秦堪此時也禁不住感到面孔一熱:“這個……咳,愚侄慚愧。”

  秦老漢仰頭望著頂上的房梁,久久無語。

  一個受人尊敬追捧的前任秀才公,變成了一個偷雞摸狗的小蟊賊,秦老漢至今仍處于適應階段,前后反差太大,老頭兒實在接受不了。

  “你亡父給你留的三畝水田不能荒廢了,既然你要出去,索性發賣了吧,不過只準賣給我秦莊人,不得賣予外姓,否則秦氏祖宗必不容你。”

  “全憑族叔做主。”

  秦老漢大手一揮,遙遙指向遠處,語氣豪邁中又帶著幾分釋然:“……到縣城禍害別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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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畝水田,每畝賣了四兩銀子,秦堪簡單收拾了兩套干凈衣衫,懷里揣著十二兩銀子,在一個春雨如絲的清晨,孤身踏上了去山陰縣城的路。

  秦老漢領著全村老少一齊到村口為他送行,大伙兒的表情有些復雜。

  秦堪轉身看著全村父老,眼眶微微濕潤。

  盡管相處時間并不長,可秦堪還是對秦莊產生了一種淡淡的依戀,全村老少的熱情樸實,尤讓他感動不已。

  畢竟再找一個能默許他偷雞摸狗的安樂凈土很不容易了。

  秦老漢顫巍巍上前,拍了拍秦堪的肩,語重心長道:“在家百日好,離鄉日日難,既然你決定要出去,一定要活出個模樣來,不能讓我秦氏一族蒙羞。”

  秦堪感動的點點頭:“感謝族叔和父老們的照料,堪必不負父老厚望,他日衣錦還鄉,再來給祖宗祠堂磕頭。”

  秦老漢欣慰笑了笑,接著又板起了臉,幽幽一嘆:“……昨晚我家丟了一只雞。”

  “咳咳咳……”秦堪只好彎腰咳嗽。

  幽幽的語氣仍在繼續:“那是全村最后一只打鳴的公雞了……”

  “愚侄……慚愧。”

  “除了慚愧,你還能說點別的嗎?”

  “以后我會還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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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老漢吩咐村里后生套了一輛牛車,載著秦堪晃晃悠悠的離開了秦莊。

  日落時分,紹興府古樸高聳的城墻遙遙在目。

  紹興府,位處江南,人杰地靈,時有文人贊曰:“會稽山陰,天下繁劇”,宋人魏了翁詩云:“山陰坐上皆豪逸,長安水邊多麗人”。

  紹興府城由會稽和山陰兩縣的縣城合并而成,整個紹興府城以一條縱貫南北的府河為界,河西為山陰縣轄內,河東為會稽縣轄內。

  秦堪所在的秦莊位處西面,正屬山陰縣所轄。

  打發趕牛車的秦莊鄉親回去,秦堪拎著一個小包袱,獨自一人站在城墻下,仰頭看著眼前這座雄偉的古城,心中涌起難言的感慨。

  一個擁有著現代人靈魂的年輕人,走進了一個古老陌生的年代里,未來會是怎樣?該實現怎樣一種抱負,體現怎樣一種價值才不枉兩世的離奇際遇?

  抱負,理想……

  很近,仿佛又很遠。

  現在的秦堪,似乎沒有資格提起“抱負”“理想”,因為在這些東西之前,他還要解決一個更實際更緊迫的問題,那就是生存。

  一個手上只有十二兩銀子的人,所謂“理想”離他委實太遙遠了。

  府城西門,行人來往進出如梭,一輛輛滿載著生絲綢緞茶葉瓷器的牛車馬車夾雜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緩緩進出著城門,護城河外,大大小小的簡陋食攤前,坐滿了各地的客商雜役,端著碗胡亂吃喝,猶不忘抽空抬起頭,與同桌的陌生客人交流貨物有無,汩汩流淌的護城河兩岸,好一派欣欣繁華的盛世景象。

  秦堪拎著包袱,在人群推攘中,仿佛一葉海中的扁舟,不由自主便進了城。

  首先要找房子住下,幸好出門前秦堪做了一下功課,若要想租房,須找牙行或牙子,即現代俗稱的“中介”,不論買牲口,奴婢或是租房,只要付得起中介費,他們都會讓顧客稱心如意,當然,必須有個前提,顧客首先要有合法的手續,明律規定,離居百里以上,又無功名在身者,必須由當地縣衙開具路引,牙行才敢給你介紹房子,“路引”,即俗稱的通行證。

  這就是明朝的規矩,古板嚴苛,可秦堪不得不服從,沒有實力改變游戲規則之前,就只好遵從它。

  好在秦堪的手續很合法,盡管他沒有功名了,可他只是從鄉下搬到了縣城,尚夠不上“離居百里”的條件,路引這東西他用不著。

  手伸入懷,秦堪感受著懷里十二兩銀子的溫暖和堅實,心中莫名有了幾分底氣。

  錢不多,五兩銀子用來租房,剩下的七兩用來添置東西和吃飯,以自己現代人的智慧和手段,想必在銀子花完之前成為一個萬兩戶不成問題。

  不就是賺錢嗎?不就是從零開始嗎?

  前世剛從大學畢業的時候,亦如現在一般一窮二白,后來不照樣混得有房有車。

  人才,在哪里都如金子一般發光發亮且引人注目的!

  給自己鼓完勁兒后的秦堪躊躇滿志的挺起了胸膛,他的臉上甚至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是對生活充滿了信心的微笑。

  人潮洶涌的大街上,秦堪剛邁出了第一步,便感覺自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撞得瘦弱的他踉蹌幾步,還來不及感慨人生第一步的不順,便聽到身后有個嬌脆的聲音大喝道:“抓賊!”

  秦堪一楞,眼見身前一道慌亂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如風一般奔向遠方,身后一名穿著藍色長衫,面容嬌好,顯然女扮男裝的女子一臉義憤之色,帶著一股裹挾風雷的氣勢,奮力追殺而來。

  秦堪笑了笑,賊偷兒這個職業,自古便存在,當然,抓賊這種事情,也是很傳統的民間活動。

  秦堪的反應在現代人眼里看來很正常……他很識趣的朝旁邊讓了一下,讓開一條道讓那位裹挾風雷的女子追賊更暢通,更盡興。

  不能怪秦堪的麻木,秦堪只是個普通人,不想惹麻煩,也不愿學**,特別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年代,還有一個原因,在秦莊的時候,偷雞摸狗的事兒秦堪沒少干,嚴格說來他和那賊是同行,同行之間就算不合作,至少也不能相煎。

  賊跑得很快,追賊的女子也跑得很快,經過秦堪身邊時,猶不忘用大大的杏眼狠狠瞪他一下,然后像一股狂風般向前席卷而去。

  偷與被偷只是一件小事,生活中這樣的小事太多,各有各的悲喜,不過與秦堪這個外人無關。

  只可惜秦堪避讓女子的動作微有瑕疵,于是老天逼著他與這件小事產生了交集。

  本想讓開一條道的,結果秦堪的動作有些拖泥帶水,身子讓開了,腳卻來不及讓開,于是追賊的女子悲劇了……

  女子只覺得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然后身子不由自主騰空而起,接著一個狠狠的獅子撲兔……當然,也有人管這個動作叫“餓狗搶食”。

  不管用什么詞兒形容,姿勢都不怎么好看,結果都那么的悲慘,女子重重摔在地上……臉著地。

  周圍人群發出一聲驚呼,而女子卻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秦堪心頭頓時涌起無盡的愧疚。

  “喂……你沒事吧?”

  秦堪探出一步,一臉忐忑不安,像動物園喂獅子似的小心翼翼。

  女子仍趴在地上不動,秦堪愈發不安了,就在他想悄悄溜走的時候,趴在地上的女子忽然面朝黃土悠悠嘆了口氣,然后慢慢站了起來,轉過身面視著秦堪。

  直到這個時候秦堪才看清了面前這位女子的模樣。

  古人喻美女曰:“經珠不動凝兩眉,鉛華銷盡見天真”,眼前的女子委實稱得上“美女”二字,杏目,瓊鼻,眉若黛山,唇如紅莓,瓜子臉型襯出尖尖的下巴,如詩如畫,賞心悅目。

  最讓秦堪覺得賞心悅目的是女子的身高,居然有一米七左右,兩人相對而立,她只比秦堪矮一點點。

  奇怪啊,古代女人怎么可能有如此偉岸的身高?簡直逆天了。天使的面孔,高挑的身材,若在前世絕對天生吃模特這碗飯的材料。

  只可惜美女現在的樣子有些狼狽,頭發凌亂地披散在額前,白皙的俏臉上兩團臟兮兮的污漬,甚至鼻孔也緩緩流出了血……

  剛才摔的那一下很不輕吶。

  當然,美女現在的表情絕對跟“賞心悅目”沒有半分關系。

  拍了拍藍色的男式長衫,女子面若寒霜地瞪著秦堪,杏眼仿佛噴出火來。

  “喂,你,說你呢!……你是不是有病?”

  “……我沒病。”

  “沒病為什么絆我?”

  秦堪嘆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話沒說完忽然閉了嘴。

  這話……貌似在罵人,而且同時罵了兩個人。

  果然,女子眼中的怒火愈發熾烈了。

  感受到圍觀人群戲謔的眼神,女子咬了咬下唇,神情已然變得羞憤,忽然伸手揪住了秦堪的衣襟,粗魯地將他拖到一個安靜無人的街邊巷子里,然后用力地把他摁在墻上。

  “我看你這人真是病得不輕,沒看到我在抓賊嗎?”美女精致的俏臉湊得很近,她眼中噴發的怒火也很清晰。

  秦堪苦苦一笑,嘆道:“就算我沒幫你抓賊,你也不該罵我有病吧?我只是不想惹麻煩而已。”

  女子憤怒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怪異,瞪大了眼睛盯著秦堪許久,仿佛壓抑著笑意般,努力繃著俏臉道:“你這人果真有病,到現在還搞不清誰幫誰抓賊……”

  秦堪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姑娘此話何意?”

  “你自己瞧瞧你的錢袋還在不在。”

  秦堪急忙朝懷里一摸,接著……冷汗滾滾而下,他什么都明白了。

  當人突然變成窮光蛋時,總會大徹大悟,很奇怪的定律。

  女子的表情愈發扭曲,不住的朝他冷笑,笑容里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現在知道什么叫害人終害己了吧?這位公子,說說你現在的心情……”

  秦堪擦著冷汗,嘶啞著聲音道:“我的心情現在只有兩個字……抓賊啊!”

  說完秦堪撩起長衫下擺便待追出去,誰知卻被高個兒美女一把揪住了袖口。

  “行了,賊都跑得沒影兒了,別忘了現在還有一個更大的麻煩等著你……”

  秦堪一呆:“什么麻煩?”

  美女指了指自己的臉,道:“瞧瞧我的臉,有什么想說的?”

  “除了喜聞樂見,實在沒什么好說的。”

  “還有呢?”

  秦堪長長一嘆:“還有就是……你受傷了。”

  美女點了點頭:“我為什么受傷了?”

  “……被我絆倒。”

  受了傷的美女此刻居然笑了,可美麗的眼中卻不見絲毫笑意,反而閃爍著寒光。

  “很好,看來你雖然有病,但病得不算太嚴重,你不但見義而不為,而且還傷了人,這就隨我去衙門見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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