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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水落石出(上)

  如果把詔獄比喻成動物園的話,此刻站在籠子外的游客無疑素質欠佳,令籠子里被觀賞的某秦姓猛獸心情很不好。

  秦堪眼睛微微瞇起,靜靜地打量著華服老者。

  詔獄內光線昏暗,但秦堪還是看清了他的臉,臉型方正,氣度沉穩,捋著花白的胡須,笑得從容而和善。

  打量許久,秦堪終于確定,他真不認識老者。

  來者皆是客,不論來者善與不善,于是秦堪微笑道:“晚輩與老丈素未謀面,敢問老丈高姓大名?”

  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夫名叫劉吉,不知小友可曾聽聞?”

  秦堪心頭一跳。

  劉吉劉棉花,成化弘治兩朝的一朵奇葩,今日竟在獄中見到他了,無奈的是,秦堪是被探監的對象,真想和他換一換啊……

  劉吉是正統年間的進士,若說做學問,劉吉還是很不錯的,當過庶吉士,翰林院編修,東宮侍講,甚至當過經筵官,官場升遷也非常的順風順水,翰林院熬夠了資歷圓滿出關,大明朝堂閃亮登場,累官至禮部左侍郎,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直至弘治登基,一直到弘治五年,連當了五年的內閣首輔。一時可謂權勢熏天,黨羽如林。

  之所以說劉吉是奇葩,是因為他的臉皮。

  秦堪自認為臉皮算很厚了,然而跟劉吉比起來,秦堪簡直是一個容易害羞臉紅的純情小處男了。

  劉吉的仕途幾乎是被言官御史們一路罵過來的,其人尸位素餐,精于營私,正是那種有好處我來,送死你去的極度自私性子,正因為這些毛病,劉吉常常被言官們罵得狗血淋頭,按大明言官們的暴脾氣,不排除金殿上挨過打的可能性,不過令人敬佩的是,劉大人依然我行我素,油鹽不進,別人罵別人的,他該怎么干還是怎么干,我干故我在,一邊笑呵呵的聽著言官們的跳腳大罵,一邊營私貪錢,沒好處的事就推,有好處的事就搶。

  終于,言官們罵累了,罵得寒心了,因為越罵這家伙的官兒升得越高,最后竟升到了內閣首輔,位極人臣,不得不說,大明歷史上也唯一只出過這么一位滾刀肉般的首輔,于是時人只好送他“劉棉花”的外號,因為棉花不怕彈(劾)。

  當時的內閣和朝堂一片烏煙瘴氣,另外兩名內閣大學士萬安和劉翊也不是什么好貨色,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當時的人們謂朝廷為“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

  劉吉的臉皮厚到什么地步呢?

  但凡稍微有點自尊心的人,被人罵了要么還嘴,要么羞慚引退,而劉吉不同,他死死霸占著官位不放,寧死也不辭,言官罵他已是家常便飯,他早已視之為浮云,弘治五年的時候,終于弘治帝也開始瞧他不順眼了,于是派了內宦去他家里,暗示他好幾次是不是該致仕告老之類的含蓄話,劉吉這朵奇葩揣著明白裝糊涂,死活聽不懂內宦弦歌之外的雅意,接連幾次打發內宦悻悻而歸。

  面對這位臉皮厚到如此地步的首輔,弘治帝痛定思痛,決定不再跟他玩虛的,干脆命太監懷恩親自到劉吉家里,指著他的鼻子直接了當地告訴他,陛下瞧你不順眼了,想壽終正寢的話你還是乖乖上奏致仕吧,不然后果很嚴重,劉吉呆了好久,這才一副比死了親爹更悲痛的表情,依依不舍地上了奏本告老。

  一般對告老奏本的處理,皇帝都要三請三留,給足了面子再加個銜號,最后才貌似不舍地批準,唯獨對劉吉的告老奏本特事特辦,弘治帝生怕劉吉反悔似的,懷恩十萬火急的把奏本送進宮,弘治帝星夜披衣而起,筆走龍蛇,二話不說便準了。一君一臣趕時間趕得如此匆忙,朝中一時謂為美談。

  弘治五年致仕,劉吉再也沒被起用過,然而畢竟劉吉在朝堂混了一輩子,而且當過禮部尚書甚至內閣首輔,門生故吏可謂滿天下,黨羽多如繁星,如今的劉謝李三位大學士見了劉吉,都不得不拱手為禮,以前輩稱之。

  一位曾經風光無限,位極人臣的大學士,一位是身陷囹圄,罷官免職的錦衣千戶,秦堪想破腦袋都不認為他和劉吉之間會有什么交集,可事實是,現在劉吉正站在牢門外,一臉從容微笑的看著他。

  秦堪只好拱拱手:“原來是劉閣老,下官……不,現在我已是草民了,草民見過閣老。”

  劉吉哈哈笑了一聲,朝過道盡頭擺了擺手,一名家仆提著食盒走到面前,打開食盒,里面滿是豐盛的酒菜。

  劉吉朝秦堪做了個“請”的動作,然后也不嫌臟,自顧盤腿坐在過道上。秦堪也學著他的樣子坐在牢門內,二人隔著牢房的鐵柵欄一內一外相對盤腿而坐。

  劉吉親自為秦堪斟滿了酒,穿過鐵柵欄遞給他,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二人輕輕一碰,一飲而盡。

  酒是好酒,入口綿軟香醇,秦堪品味許久,贊嘆般輕吁口氣。

  劉吉又為他斟滿,笑道:“此酒乃我府上自釀的美酒,老夫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吳姬酒’,詩仙太白有詩云:‘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含笑注視著秦堪,劉吉笑道:“古人謂暗香盈袖為春閨雅事,其實老夫倒更喜‘吳姬壓酒’這種光天化日之下的雅,小友從這首詩里可聽出什么了?”

  秦堪嘿嘿干笑。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調戲婦女同胞這種事,各有各的愛好,有的喜歡關上房門調戲,比如他自己,就經常關上門幫助憐月憐星膨脹小胸脯,關心她們的發育成長,而劉吉大約是房事時喜歡有人在旁邊為他吶喊助威的那一類。

  從這點分歧來說,秦堪可以肯定自己和劉吉很難成為知己或忘年交。否則將來與劉吉逛窯子,他若提議與秦堪來個三P或群P,秦堪捫心自問,很可能干不出這么不要臉的事。

  秦堪又飲了一杯酒,然后長長嘆道:“我只知道無論暗香盈袖還是吳姬壓酒,兩樣都要有銀子,沒銀子暗香不會給你好臉色看,吳姬也很可能不會壓酒,而是把酒直接潑到你臉上……”

  劉吉兩眼大亮,哈哈笑道:“不曾想小友竟是妙人,這番精妙見地與老夫不謀而合,說得不錯,唯有銅臭才能換來暗香,付過酒錢吳姬才會殷勤勸酒,此言大善,當浮一大白。”

  端起杯,劉吉與秦堪一飲而盡,再看著秦堪時,臉上的笑容已緩緩收斂起來。

  秦堪還在笑,笑容中卻有了幾分苦澀:“我一直在想,蘇州織造局和浙江布政司背后到底有著怎樣雄厚的背景,當今有資格位列朝堂金殿的大人們被我篩了一遍又一遍,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李東陽那只老狐貍在幕后指使,現在才發現,我錯了,我的眼睛只盯在朝堂金殿,太狹隘了,居廟堂之高者,心憂天下,處江湖之遠者,才會毫無顧慮的禍害天下……”

  劉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淺淺的啜了一口,神態不變地笑道:“小友想說什么?”

  秦堪目光如刀鋒般盯住劉吉,語氣已不知不覺變得淡漠:“劉吉,你這條大魚終于浮上來了,原來一切是你在幕后指使,也只有你這種曾經任過禮部尚書,當過一朝首輔,門生故吏滿天下的老臣,才有能力在幕后呼風喚雨,你雖已致仕,然黨羽仍舊繁多,多年的禮部尚書和內閣首輔不是白當的,只有你才有這本事遮天蔽日,指鹿為馬,只需輕輕一句吩咐便能將一位五品知府罷官免職,幾陷其于萬劫不復之地。”

  劉吉一直靜靜聽著秦堪的訴說,未插一言,直到這一刻,劉吉才緩緩點頭,道:“你很聰明,老夫跟聰明人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不錯,杜宏一案確實是老夫所為。”

  閉上眼,秦堪仰頭長長呼出一口氣,久縈于心的謎題此刻終于解開,他有一種深深的虛脫和疲倦感覺,同時心中又生出更深的擔憂。

  自己一個毫無根基毫無權勢的小民,跟曾經的當朝閣老,如今樹大根深,黨羽眾多的幕后老板較量,其勝算幾何?

  苦澀地注視著劉吉,秦堪嘆道:“劉閣老,你為何不好好保持你不要臉的風格,轉型做什么幕后黑手呀,你這不是害人嗎……”

  劉吉聽得似懂非懂,大概意思還是明白了,于是笑道:“不要臉換不來好處,心黑手辣才有好處,誠如你所說,銀子才能換得暗香盈袖,吳姬壓酒,不要臉換來的頂多只是唾罵的口水罷了,大明朝堂的文官武將們罵了老夫這么多年,老夫何曾與他們當面計較過?不計較是老夫的涵養,但罵老夫不能白罵,老夫總要收一點代價回來彌補受損的臉面才叫平衡。”

  秦堪呆楞半晌說不出話來,原來在劉吉的眼里,當了這么多年的官兒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份心甘情愿挨罵之后理直氣壯收取報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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