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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別無所求 只借石灰

  沒有體溫的尸首,重重的壓在肩膀上,如千鈞重。

  這份重,不是尸體的重量,而是一份職責,重如泰山,無形勝有形。

  他們隨我來,為我死,我便要將他們送歸故土,送到親人手中,讓他們得以瞑目。

  這不是矯情,也不是做戲,而是義務,但是個人,便要自發去做,容不得半分虛偽。

  一步一步走著,每前進一步,心中的沉重便愈發的壓抑,眼角的淚水一點一滴,止也止不住。

  一個接一個,沒有任何動員,沒有振臂一呼,幸存的士兵們緊隨守備大人的步伐,將他們朝夕相對的戰友小心翼翼的從地上抱起,向著最近的馬車而去。

  同袍之義,使天地變色。

  沒有人說話,氣氛是那么的沉重,千總們、把總們、小旗們相繼加入這運尸的隊伍。

  他們仔細的從草叢中尋找每一截斷肢,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唯恐遺漏細小的一根斷指。

  血水混和著的腸胃盤成一團,油膩膩的,沒有人厭惡,沒有人嘔心,含著淚水輕輕的捧起,塞進戰友的肚子里…

  “弟兄們,大人送你們回鄉了。”

  “老二,大人說了,要把你們送回關內,好讓爹娘能見你最后一面。你放心走吧,咱們歸鄉了...”

  千言萬語不及一句回鄉,嗚咽之聲不絕于耳,那是男人的哭泣。

  搜尋尸體的工作實在太難,很多士兵身首兩處,根本無法辯清到底哪具頭顱配哪具尸首。

  最后還是黃安提了主意,把那些韃子先找出來,然后再來搜尋自家弟兄。

  韃子容易找,腦袋后面一根辮子便是,沒了腦袋的憑著尸首的衣服也能分出來。

  找出韃子的尸首,剩下的便都是松山軍了。屆時實在是難以湊全的,也只能幾具并做一具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相信亡者地下有知,也不會怪罪活著的弟兄。

  施大勇一直和士兵們在尋找死去士兵的尸體,一刻也沒有停歇。抱起的每一具尸首,他都要凝視片刻。

  直到大凌河城門再次打開,祖大壽領著一幫遼東軍將領前來。

  “哪位是施守備?”

  眼前的松山上下,不管是軍官還是士兵,都是血淋淋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想要從這些血人中找到松山守備施大勇還真是件難事。放眼看了幾遍,祖大壽選擇開口發問。

  然而問了幾遍,卻是沒有人回答他。松山上下好像聾了一般,只顧低著頭找尋斷肢,將死去的同伴尸體往馬車上搬。對于他這個前鋒總兵置若罔問,甚至從他們面前走過都不抬頭看一下,這令祖大壽十分的尷尬,但他卻是提不起氣來。

  人貴有自知之明,松山上下為什么恨他,祖大壽心知肚明。

  祖澤潤卻起了公子哥脾氣:什么玩意,不過個小小松山守備,竟敢擺出這么大架子!

  張嘴就嚷:“施大勇在哪,哪個是施大勇,還不快來見過前鋒總兵大人!”

  聽了兒子的叫嚷,祖大壽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喝了句:“你給我閉嘴!”

  “父親,我?…”祖澤潤一驚,瞥見父親憤怒的眼神,嚇得再也不敢開口。

  “大帥,末將去找那施守備前來。”何可綱沒有見過施大勇,這會很是想見見這位寧死不退的勇士。

  言落,便見一壯漢踏步過來,看著他們這幫遼東軍將領的眼神十分的不善,隱約可見幾分惡毒。

  壯漢自然是施大勇,他真的是不想和祖大壽再打半分交道,祖大壽見死不救的行為已經嚴重剌激到施大勇。若不是他大凌河城門緊閉,不發一兵來救,松山何至傷亡如此慘重。

  本就悲憤,再加上怨恨,言語中自然就沒有好口氣,不冷不熱的沖祖大壽施了一禮,冷冷道:“末將施大勇見過祖帥。”禮畢,也不待祖大壽發話,便直起了身子,就那么錚錚的站在那望著,十分無禮。

  如此模樣,頓時引得韓秉勛、韓大勛、張定遼、裴國珍等祖系家將的不滿,祖家三子更是大為光火。若不是剛被父親給喝斥,祖澤潤早就沖上前去罵這個無禮的粗胚了。祖澤洪的手腕現在還痛著,看著施大勇就如仇人相見般分外眼紅,但現在可是不敢看這喝人血吃人肉的粗漢,方才那場景著實叫人害怕。

  又莽又粗,還是個瘋子,與這等人交手,當真是失了身份。

  何可綱和張存仁等人倒能體諒這個松山守備,自家總兵大人置友軍不顧的行為是有些不地道,也難怪人家施守備如此無禮,換作是自己,怕也一樣帶有怒氣的。

  游擊高光輝最佩服的就是勇士,松山力戰建奴騎兵,血戰不退的壯舉早已令他對這個守備刮目相看。英雄惜英雄,心中可不曾有半點不滿,倒是有幾分敬佩,這才是個好漢樣子。

  大丈夫恩怨分明,祖帥見死不救,人家自然要冷眼以待。若是滿臉堆笑,還是個男兒嗎?還對得起這些死去的將士嗎?

  不過施大勇如此無禮,一點面子也不給祖帥,只怕祖帥會發起火來,那卻是不好收拾了。

  不但高光輝這么想,其他人也都這么想,均道祖帥礙于面子多少也要訓這施大勇兩句,否則人人如他這般,祖帥今后還如何統帥大軍?

  但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祖大壽并沒有對施大勇的無禮之舉有半分生氣,而是開口贊道:“施守備力戰建奴,血戰不退,盡顯英雄本色,真乃我大明良將!”

  聽了祖大壽的夸贊,施大勇只拱拱手,仍是不卑不亢道:“總兵大人客氣了,末將只不過是盡本份而已,哪里當得良將一說。”說完伸手朝四周的尸體一指,自嘲道:“末將若真是如總兵大人所說,是謂良將,那這滿地的尸首又當何說呢?”

  祖帥也不稱了,一句“總兵大人”顯得很是生份。這話明是自嘲,暗里卻是譏諷了。不過祖大壽仍是沒有動怒,甚至連臉皮都沒有抽動一下,點頭很自然的就吩咐道:“將士們奮勇殺敵,想必都累了,施守備可率部入城休息,本帥著下面準備好酒好菜犒勞將士們。另休書一封與錦州,好叫巡撫大人歡喜。松山此戰,可稱大捷也!”

  不想施大勇卻拒絕道:“總兵大人好意,末將領了,但我軍傷亡慘重,末將急著要將陣亡士卒尸首運回故土,故不敢有半分停留,望總兵大人見諒。”

  “什么?你要把陣亡士卒尸首盡數運回故土?”

  聞聽施大勇要把這些戰死的士卒都送回故土,祖大壽和何可綱他們都吃了一驚,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確信對面的施大勇沒有說錯話,祖大壽苦笑一聲,道:“若本帥沒有記錯,施守備部下多是關內昌平人,相隔千里,又值酷暑,這千里運尸義舉怕是不能行。”

  施大勇卻是斬釘截鐵般道:“此事末將已經決定,我松山上下齊心,便是有天大的難處,也定要把將士們尸首運回故土,交與他們親人之手方罷。”

  祖大壽嘆口氣,知道勸不動他,便道:“施守備有上古仁義之風,本帥佩服!”

  這句佩服卻是真的佩服了,在場眾人,包括祖澤潤、祖澤傳、祖澤洪三兄弟在內,都對施大勇這千里運尸義舉佩服。高光輝暗贊一聲:好漢子!

  施大勇不欲和祖大壽再多言,想著盡快將尸體收拾好,然后趕快啟程趕往錦州。拱手便要說“總兵大人請便,末將還有許多事要辦”,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末將有一請求,還請祖帥能夠成全!”

  一聽施大勇還有求于自己,祖大壽一喜:有求于我,這事便好說。豪邁的一揮手:“何事?但說無妨,只要本帥能辦到,定為施守備辦成!”

  施大勇道:“總兵大人修這大凌河城,怕是軍中帶有不少石灰,末將想跟總兵大人借些石灰來用。”

  “石灰?”

  祖大壽一愣,旋即恍然大悟,他松山軍要將死尸運回,這大熱天的要想保證尸體不腐,只能鋪以石灰運之,否則,運不到兩日,那尸臭便要薰死人了。瘟疫也要隨之而生,只怕不到寧遠,便要被攔下不許再走了。

  “軍中是有不少石灰,本帥這就叫人運些來供施守備用。”

  祖大壽轉首便對參事楊長春說了,楊長春二話不說掉頭便去調撥石灰了。

  “末將替松山上下多謝總兵大人!”施大勇躬身謝禮。

  “區區小事,不值一提,施守備切勿多禮。”

  祖大壽說著走到一具松山士卒尸首前,默默看了片刻,長嘆一聲后,才對施大勇說道:“施守備可否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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