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侍郎寫密信給內臣,且是手中有兵權的監軍太監,這事太過匪夷所思,就憑這封信,給高起潛和劉宇烈按一個“內臣結交外侍”的罪名砍頭也不為過。
不過高起潛拿著這封信卻是一點惶恐和擔心也沒有,相反卻是按不住的興奮,視線直盯在這信的最后——“將于近日督師,盼兄勿動,撫議之事已成定局,大功唾手可得,閣老之危或可一事而決,兄亦可更進一步。”
撫議已成定局,大功唾手可得,閣老之危可解,兄亦可更進一步...短短一句話,透露的信息卻是多。
劉宇烈堂堂進士出身的兵部右侍郎在信中公然稱太監高起潛為兄,自居于弟,不能不說相當的無恥了。若是這信落在了外人手中,只怕一個崔呈秀之流的風評斷然是跑不掉的。(作者注:崔呈秀,天啟朝閹黨五虎之首,為魏忠賢左膀右臂,官拜兵部尚書,得封少傅。崇禎登基,自縊而死)
高起潛把信看了又看,便近到燭臺點著燒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寫這信的主人和信中所說的事都是不能宣之于眾的,把這信留下來,固可以拿人把柄,但后患卻也是無窮。當今皇爺最忌內臣結交外侍,這信還是燒了得好,免得自留麻煩,反正信中所說的事情都裝在自己肚中,天知地知我知便行,留下這書面的東西做什么。
看著信紙一點點化為灰燼,高起潛洋洋一笑,劉宇烈的保證讓他很是興奮,等了這么多天,事情總算是有眉目了。
抬手朝侯在一邊的白尚義問道:“來送信的是何人?”
白尚義道:“順天府的推官屈宜陽。”
“順天府的推官?”高起潛有些意外,張國臣怎么會派這么一個人來送信的,難道他不怕這信落到外人手中或是走漏風聲?
思來想去,總覺這送信人選未免有些奇怪,高起潛沉吟片刻,吩咐白尚義:“把他叫進來,咱家還有事問他。”
“是,公公。”
白尚義應了一聲,忙出帳叫人。不一會,便領著那順天府推官屈宜陽進了帳中。
“下官見過高公公!”
天實在是太冷,雖然披著大襖,可屈宜陽仍是凍得直哆嗦。一入帳,頓時就有一股暖氣撲面而來,那通紅的炭火讓他渾身一舒。見到高起潛,也是屈膝便要跪拜,但許是在外凍得久了,那膝蓋有些生硬,一時屈不下來,有些難為他了。
見狀,高起潛微微一笑,示意屈宜陽不必多禮,朝下首椅子一指,很是和氣道:“屈大人請坐。”
“不敢,不敢,公公前面哪有下官坐的份,下官還是站著好了。”高起潛客氣,屈宜陽卻是不敢坐,憑他一個從六品推官的身份,還真是不敢在司禮秉筆、提督京營太監面前安心坐下。
屈宜陽不敢坐,高起潛自然也不會硬要他坐,徑直自己坐下,一邊故作翻看這幾天的軍情,一邊隨口問道:“聽手下人說,屈大人是順天府的推官,按理,你是順天府的人,和兵部應該是扯不上關系的,卻不知為何屈大人會替兵部給咱家送信呢?”言下之意這信是以兵部主事張國臣的名義送來,但你一個順天府的推官卻如何充了信使的。順天府和兵部可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衙門,你屈宜陽這個信使的身份著實叫人覺得有些古怪。
聽了高起潛這話,屈宜陽不慌不忙道:“回公公話,下官此來也是受人之托。”
“受何人之托?”
“兵部右侍郎劉宇烈大人。”
“劉大人托你來給咱家送信?”
“給公公送信是其一,奉命與孔有德接洽招撫之事乃其二。”
“你和孔有德談招撫?”
高起潛一怔,不由再次打量了一眼屈宜陽,發現對方的相貌還是端正的,年紀怕與自己相當,頂多四十歲的樣子。眉眼之間看著還是十分精干的,不像是一個庸碌推官,倒像是胸有大志的干練之人。
不過即便這姓屈的有些本事,可他畢竟只是一個上不了臺面的推官,劉宇烈派他前來和孔有德談招撫的事,未免也太過輕視了吧?若是孔有德認為這是朝廷對他的不重視,繼而不愿接受招撫,那豈不是誤了大事!
劉宇烈啊劉宇烈,讓我按兵不動的是你,重啟招撫的也是你,咱家一心以為這事能成,但關鍵時候你卻派了這么個無名小卒前來,要是因此撫事不成,你讓咱家如何跟天子交待!
高起潛越想越不是滋味,對劉宇烈的行事不禁感到氣憤,都有些后悔不該聽了劉宇烈的話,坐擁精兵兩萬卻按兵不動,坐視叛軍繼續圍攻萊州城的。
屈宜陽卻是有著察顏觀色的本領的,一見高起潛這樣,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無非是認為自己官小職低,不夠份量和孔有德談,當下也不氣惱,更不菲薄,而是欠身說道:“公公怕是有所誤會,下官雖是奉劉大人之命前來和孔有德談招撫,但下官只是私下代表劉大人,這官面上的事還需登萊謝巡撫主持,下官卻是不敢擅作主張的。”
原來如此,高起潛點了點頭,謝璉是新任登萊巡撫,朝廷的地方大員,由他出面與孔有德談自是恰當不過。想來這屈宜陽就是本事再大,憑他的身份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就做主和孔有德談的,怕正如他所說,此來萊州只不過是代表劉宇烈居中協調的。
心中顧慮釋去,高起潛定了定心,旋即有些好奇的問屈宜陽:“咱家就不明白了,為何劉侍郎如此肯定孔有德一定會接受朝廷的招撫?孫元化的前車之鑒可就在眼前,那孔有德也是反復無常的賊將,難道劉侍郎就不怕孔有德再次使詐?”
“這個嘛....”
屈宜陽輕聲一笑,道:“不瞞公公,其實自孫元化上解進京后,朝中便沒人再敢議撫,公公也知道,自周相被罷后,溫體仁便一黨獨大,劉大人是周相一手提拔,自然不為溫體仁所容,故而對登萊之事,劉大人是有心無力的。不過,世上的事卻往往變得快,好叫公公知曉,這招撫之事并非是劉大人和張主事心血來潮意想天開,而是那孔有德自己寫信給劉大人,信中言辭懇切,請求劉大人出面替朝廷招撫他們。
劉大人本著悲天憫人之心,想著替朝廷分憂,一來盡快解決登萊叛局,免得朝廷再多耗錢糧;二來也給孔有德等人一個機會,讓他們為國所用。畢竟孔部都是精兵強將,憑的自絕于朝廷,毀于大明自己手中,對國家總是不利的。三來嘛,也是為了公公著想,若能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平定叛軍,此等大功足以讓公公凱旋歸京了,屆時,內廷之中還有哪個能撼得動公公的地位呢。”
一番話說得高起潛連連點頭,尤其是最后句話,更是讓他臉上出現了笑容,但他仍然還是有擔憂。
“前番登萊巡撫孫元化幾次招撫于孔有德,然而孔有德卻一再詐降耍詐,爾今咱家又如何確定他是真愿降呢?萬一他又變故,咱家豈不是落得和孫元化一個下場嗎?”
屈宜陽卻沒高起潛這個擔憂,他很是肯定道:“這個公公盡管放心,下官其實已經和孔有德的人接觸過,孔有德此次是真心悔改,誠心接受招撫。他說只要新任登萊巡撫謝璉與他面談盟誓,他就立即率部接受招撫,從此一心忠事大明,絕不會再有二心!”
“嗯。”
高起潛先是緩緩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面露苦色道:“謝璉是極力主戰的,他與萊州知府朱萬年聯名上表過朝廷,言明絕不能和叛軍再行招撫之事,叛軍又圍他萊州多日,雙方死戰至今,謝璉又如何肯回心轉意和孔有德談這招撫之事呢,怕劉大人有些一腔情愿了。”
不想屈宜陽聽了,卻是坦然說道:“這個公公盡管放心,只要有圣旨,謝璉便是再不愿,也得遵旨行事。”
“圣旨?”高起潛一驚,面露喜色,起身而立激動道:“怎么,皇上已經同意對孔有德招撫了?”
屈宜陽卻是搖頭道:“沒有。”
“沒有?”高起潛怔在了那里,喃喃道:“沒有圣旨,謝璉如何肯啟招撫之事,孔有德又如何肯受招撫?若是撫事不成,咱家可就有大麻煩了...”
“其實有沒有圣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公在這就行。”屈宜陽不緊不慢的說道,臉上露出不可琢磨的神情,眼睛珠子在高起潛臉上骨溜溜的轉著。他這話,意味深長啊。
“你的意思是?.......要咱家假傳圣旨?”高起潛的心開始撲通跳了起來,隱約知道這姓屈的接下來要說什么了。
屈宜陽沒有正面回應,而是欠身恭禮道:“成敗都在公公手中握著,如何做,公公想必比下官更清楚。”
話音剛落,便見白尚義惶恐不安的走到高起潛身邊,低聲道:“公公,奴婢聽說皇上對招撫之事深惡痛絕,要是公公假傳圣旨給謝璉要他重啟撫事,奴婢擔心皇上知道后會....”
高起潛也是驚恐猶豫,不待他思慮,耳畔卻傳來屈宜陽的聲音,“只要撫事成功,公公便不是假傳圣旨,而是功在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