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外的施大勇大罵東林誤國,不知兵事,一昧主撫,貽誤戰機,空耗國家糧餉。北京城里的年輕天子也是咬牙切齒,在東暖閣里連著生了幾天悶氣。
罷了周延儒,為的就是不想再受制于東林黨,然讓崇禎始料未及的是,東林的反彈卻是那么的強烈,溫體仁這個素來“不黨”的首輔竟然彈壓不住。
十一日罷周延儒,十二日皇帝的圣旨就出不了宮門了,一律被各科的給事中封回,找了各種各樣的理由對圣旨進行駁斥,氣得崇禎暴跳如雷,可偏偏就拿這幫給事中沒辦法。要內閣出面吧,溫體仁這個首輔剛上任,孤掌難免,何如寵、吳宗達等東林黨人根本不理會他,想著法子與他作對。溫體仁有苦難言,明知這是周延儒在背后唆使,卻只能忍氣吞聲。
他能忍氣吞聲,暗中部署等待時機一舉反撲,崇禎卻等不及,山陜的流賊、中原的流賊、湖廣的流賊、登萊的叛軍、關外的東虜哪個讓他這做皇帝的安心了。
眼下國家有難,內憂外困,自己的臣子卻在搞黨爭,不思為國分憂,只想著一黨之私,崇禎氣得在朝議的時候發作起來,把東林黨的幾個大學士和六部堂官給痛斥了一通,不想,當場就有半 朝臣跪在地上與他力爭起來,還有要哭要死的,一個個鐵骨錚錚,好像都是忠心為君的臣子,把崇禎氣得竟然笑了起來,爾后甩袖就走,再也不想看這幫人的表演。
回宮后,崇禎越想越氣,一道密詔,便叫東廠的提督太監曹化淳南下姑蘇去了。
得了密詔后,曹化淳立即帶了東廠的幾個檔頭番子秘密南下,時間在小官屯之戰的前一天。
到了蘇州后,曹化淳沒有進城,而是住在了閶門外的西園。這西園乃是嘉靖朝的太仆寺少卿徐泰時的私宅,當年他回歸故里,擴建舊宅成東、西二園。徐泰時死后,其子徐溶坐吃山空,家境日漸衰敗,偌大家業不出幾年便千金散盡,兩處宅院歷經了四十多年的風雨,無力修葺,變得破敗不堪。
但對曹化淳而言,這破敗的西園卻正中他意,因為這西園很是清靜,離虎丘又近,進城方便,水陸通道又快捷,便將西園給包了下來,外圍有帶來的東廠番子暗中戒備,明面上卻是以京城來的商人名義暫住。
這日剛用完午飯,曹化淳坐在園中用茶,正細品著時,手下一個檔頭飛步進來,呈上一個全金拜帖,低聲稟道:“廠公,有人來拜。”
“什么人?”曹化淳吃了一驚,自己住在西園極其秘密,南直隸和應天府官場無人知曉,就是南京的鎮守太監他都沒有打過招呼,何以才來幾天,這消息就走漏了呢?
那檔頭見廠公變色,忙道:“廠公不用擔心,來人口稱馮相公的故交,想必不是外人。”
“哦?馮相公的故交?嗯,命他進來!”
一聽是馮相公的故交,曹化淳立時放下心來。這馮相公乃是叔叔故交馮銓,他南下時路過涿州時,曾登門拜訪過。
馮銓是萬歷四十一年進士,因依附權珰魏忠賢而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崇禎繼位后,在抄魏忠賢家時發現了他為魏閹所作的祝壽詩,奴顏卑膝,實在沒有大臣的體面,對他施以杖刑,貶為庶民。
曹化淳見了馮銓,因他歸隱林下多年,說起話來就不必句句謹慎,閑談之間稍微露了些皇上想要懲治東林黨的口風。那馮銓也是在官場上歷練已久的人物,洞徹世情,知道肯定是朝中發生大事,說不得就是一黨獨大的東林已經讓皇上感到威脅,不然,皇上是不會讓曹化淳這個東廠提督太監秘密南下往東林黨的老巢南直隸去的。
因此曹化淳雖然未對他說太多,言語大多只是敘舊,但機敏的馮銓卻從中嗅到了再次出山的味道,待曹化淳走后,立時就書信一封派仆人快馬往南直隸送去。他送信的那人卻不是東林黨人,而是前朝閹黨余孽阮大鋮。
曹化淳取出大紅金帖,上面以赤金絲盤成了真楷細書的幾行小 :“曹公公左右:特備曲宴,略博一哂,恭候屈尊枉顧,不勝翹盼之至。渺渺小學生阮大鋮圓海百拜。”曹化淳想到在涿州馮銓說過他在南直隸有一舊友,不僅學識過人,而且家財萬貫,此人正是阮大鋮。不禁琢磨過來了,看來是馮銓將自己來姑蘇的消息透露給了此人。
在腦中回憶了下,依惜記得這阮大鋮在天啟朝時做過幾年吏科給事中,好像也是東林黨人,只不過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和東林黨鬧翻,掉轉矛頭攻擊東林黨,由此引發魏忠賢對東林黨的大清洗。當今天子繼位后,這阮大鋮便名列逆案,因其算不閹黨骨干,且沒做過什么大奸大惡之事,故而列在第六等,給罷官免回家去了。
此人既與馮銓為故交,年紀想必也不小了,竟自輕自賤地稱作什么渺渺小學生,當真是令人噴飯的奇聞,肉麻之極,曹化淳如此想道。但這心下卻還是大為受用,抬首問那檔頭道:“什么是曲宴?若玩那些曲水流觴的勞什子,那是窮酸文人的頭巾氣,沒大意思!”
“廠公,這里的曲宴是邊聽曲兒邊吃酒,沒有什么頭巾氣的。您老人家沒聽說過江南的三大家班么?”這檔頭是南直隸人,不過在京中時間呆久了,說話也是一口京片子,但仔細聽,還是能聽得一口吳儂軟語味的。
“什么三大家班?”曹化淳久在京中,并不曾南下過,故而對南邊的名趟所知不多。
“廠公,這三大家班說得是紹興張岱家班,其次便是金陵阮大鋮家班,再次是長洲尤侗家班。其他什么香囊班、琵琶班、麒麟班……只能算作不入流的小班了。”
聽他說了這么些后,曹化淳鼻子里輕哼道:“這個阮大鋮好沒道理,以為咱們是游山玩水,隨意走動,竟要到金陵去看戲?”
“廠公不必勞動大駕遠赴金陵,阮大鋮已將家班帶到了蘇州。”那檔頭許是收了阮大鋮的好處,一昧的替他說著好話。
班子帶到蘇州來了?曹化淳愣了一下,心道這阮大鋮倒是心細,這兩日也是無事,不妨與這閹黨余孽見見,看他想做什么。
點頭吩咐那檔頭:“既然帶來了,就不用明日再看了,去告訴那阮大鋮一聲,咱家今夜就去瞅瞅他的家班。”
“今夜就去?”那檔頭吃了一驚,這未免也太快了吧?
“怎么?他阮大鋮不樂意?”曹化淳有些不悅。
那檔頭忙道:“廠公大駕能去,他阮大鋮可是八輩子修來的福份,怕笑都笑死了,還能不樂意?屬下這就去通知他。”
“嗯。”
曹化淳瞄了他一眼,揮手示意他下去。爾后又品了一口茶,忽然念頭一動,從懷中抽出一封密信來。
這信他已經看過,但此番看來,卻又是別有深意。
看罷許久,將這密信輕輕放到了桌上,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自言自語道:“高起潛啊高起潛,你可是真夠大膽的,皇上看重的人你也敢如此對待,咱家看你好日子也是到頭了。”
曹化淳的臨時動議,他哪知道這曹太監說來就來,一下給急壞了,他以為曹化淳明天才會來。所以戲臺拱好之后,他就把工人給放回去歇息了,沒想到曹化淳竟要連夜來看戲,只得急忙將眾人召集起來,雖說忙亂不堪,但能將皇上身邊的紅人請到,心里卻是十分歡喜。
好在家班的伶人都是訓練有素,戲裝、曲目也都是現成的,不到一頓飯的功夫,收拾大致齊備,阮大鋮慌忙去大門口候著。
不多時,一頂青呢小轎停在門前,曹化淳一身儒服從轎中下來,就見一個圓臉多髯,身穿葛袍,頭戴東坡巾的人迎上前來,笑道:“貴客臨門,蓬蓽生輝。快請!”
曹化淳不想張揚,知這人肯定是阮大鋮,見他也有四十來歲了,言語之中,也沒有泄露半句自己的身份,不由心下中意,微一點頭,便邁步進了中廳。
到了廳中,阮大鋮將曹化淳讓在上座,納頭便拜,說道:“朝廷廢員阮大鋮拜見曹公公,皇上圣安。”
“平身,起來說話。”曹化淳皺了皺眉頭,一個除籍棄用的廢員按理說已無資格叩問皇上起居,他看著馮銓的面子,隱忍未發,隨口說了句:“看來阮世兄身在林下,仍是心懷魏闕呀!”
阮大鋮慌忙打躬道:“公公見笑了。學生多年遠離京師,陡見了公公,一時情不自禁,口不擇言,語出妄誕,公公海涵。”
“罷了。戲可備好?”曹化淳不想與他多說,他此來只是想瞅瞅這名滿江南的三大家班到底有何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