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萬象更新,八七年三月某日,天氣晴朗,陽光明媚。
宇陽縣駐軍營地,一片喧嘩。
干部小食堂內,幾張桌子坐得滿滿當當的,一大群年齡各異的軍官,擠在一起,大呼小叫地碰杯,黃澄澄的酒液不時飛濺而出。
駐軍連以上軍政主官,俱皆參加了這次酒宴。
這是慶祝的宴會,也是歡送的宴會。
大伙公推范鴻宇和夏言坐了主賓席。
范鴻宇兩人已經脫下穿了幾個月的草綠色軍裝,換上了米黃色的夾克。除此之外,宴席上還有一個人,未曾穿著軍裝。
一位漂亮嫵媚的年輕女郎——二連副葆興的新婚妻子佟雨。
如同龍晨瑜所料,葆興這個春節,是在洪州市省人民醫院的病房度過的。為了這個事,葆興郁悶得不行,曾經“奮起抗爭”過,吵鬧著非要出院不可。最終葆老爺子一句話,讓葆連長不敢吭聲了。
老爺子親自從首都打了電話過來:醫生沒讓你出院,看你敢走!
好在有嬌妻作陪,葆家和佟家還各自委派了一位年輕小字輩趕往洪州,陪他倆一起過年,倒也不算過分寂寞無聊,至少四個人還能打打撲克牌。
這幾個月醫院住的,差點沒將葆興悶出病來。
春節一過,葆興再也忍耐不得,整日價圍著主治醫生轉圈子,還捋起袖子要和人家掰腕子比賽,磨得那位溫文爾雅的外科主任頭暈腦脹,寢食難安,不得不簽字同意葆興出院。
實在也是真的康復了。
這般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再關在醫院里,于理不合。
這一出院,那可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回到營地,龍晨瑜等人立即給他接風,大碗酒大塊肉,一連吃了好幾天,總算將葆興油水空空的腸胃安慰的妥妥帖帖。
在醫院的這兩個多月,佟雨嚴格管制他的飲食,以清淡營養的食物為主,酒水更加不許他沾上半點,可憐葆興二十四五歲的一條長大漢子,大型食肉動物,嘴里幾乎淡出鳥來了。
葆興這般性格,與范鴻宇夏言正是臭味相投,更何況還有生死交情,回來沒幾天,幾個家伙就混得滾瓜爛熟,再也不分彼此。
龍晨瑜和葆興,盡管是正宗的高干子弟,世家大少,但久在軍伍,自幼家教甚嚴,卻是沒有多少紈绔氣息,更不會在范鴻宇和夏言面前擺什么架子。
賓主甚是相得。
“來來來,鴻宇,夏言,干一杯。他奶奶的,今兒個可真是高興!”
眼見得酒宴上氣氛如此熱烈,葆興更是興奮異常,剛剛干完一大杯啤酒,馬上就倒滿一杯,揪住了范鴻宇和夏言。大喊大叫。
“就是。鄭峰匡那個死狗樣子,看著就解恨!”
夏言也是極其愛熱鬧的性子,聞言叫嚷起來。
今天,“一七大案”正式開庭審理。
青山省人民檢察院彥華地區分院依法提起公訴,彥華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組成合議庭,在宇陽縣人民法院進行開庭審理。
嚴格來說,這是對以鄭天平鄭峰匡為首的“流氓犯罪團伙”窩案的審理。因為涉及到許多當事人的隱私,本案采取了不公開審理的庭審模式。
自從鄭天平調任宇陽縣政法委書記之后,鄭峰匡就開始了他的罪惡人生。這幾年,鄭峰匡糾結一批流氓混混和腐化墮落的政法機關工作人員,在宇陽縣橫行霸道,無惡不作,犯案累累。
這樣一個牽連甚廣的流氓犯罪窩案,本來兩個多月的偵破時間是遠遠不夠的。但上面要求盡快結案,早日給社會一個交代,專案組便加大了偵破力量。
省委政法委書記段宸欣親自坐鎮,從省廳和其他地市調集大量的精兵強將,一百多人,齊聚宇陽,分路突破,大大加快了案件的偵破進程。
案情并不復雜。
鄭峰匡囂張跋扈,至于極點,很多罪案,都是公開犯下的,犯罪分子無可抵賴,只能乖乖招供。主要的困難,在于取證和整理案情。
宇陽地處偏僻,群眾思想相對比較保守,一些遭到鄭峰匡等流氓惡勢力殘害的年輕女子,為了自身的名節,不愿意站出來指證。往往為了核實一個案情,需要花費大量的精力和時間去做受害人的工作。
工作量很大。
饒是如此,有段宸欣運籌帷幄,強兵云集,整個案件的進展還是十分快速。
今天的庭審,范鴻宇和夏言都參加了,身份是“證人”。
有關范鴻宇和夏言在“一七大案”的所作所為應該如何定性,春節過后,專案組召開了一次負責人會議,專門討論此事。
應該說,專案組內部還是有不同的意見。
制止犯罪,正當防衛!
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沒有疑義。
當天,若不是范鴻宇和夏言斷然出手,制服了鄭峰匡,慘案就不可避免會發生。
專案組負責人的分歧,集中在“是否防衛過當”之上。
這個案子,有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槍支!
如果范鴻宇不曾奪槍,恐怕就不會有這個疑義了。八十年代,槍支管制極其嚴格,至少文件規定極其嚴格。
在整個過程之中,范鴻宇一共開了三槍。第一槍,擊傷了司機。第二槍,轟掉鄭峰匡的耳朵,幾乎令鄭峰匡的右耳失聰。第三槍則是空槍,起個震懾作用,未曾傷人。
專案組對第一槍的認定,比較一致。
這一槍應該開的。
當時情形危急,司機持刀撲上,敵眾我寡,范鴻宇要確保解救受害人佟雨,還要保護自身的安全,斷然開槍,可以接受。
關鍵是第二槍和第三槍有沒有開的必要。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反復討論,最終段宸欣拍板,認定為正當防衛。
范鴻宇的行為,略有過激,第二槍第三槍可以不開,但已經開了,也不能算是防衛過當。
按照程序而言,是否防衛過當,其實應該由法庭最后認定,但根據當時國內司法實踐的實際情況,段宸欣拍了板,就等于蓋棺定論,再無人會有異議。
省委政法委書記的權威,可不容人輕易挑戰。
擔心了兩個多月的關鍵問題,至此有了權威結論,大伙都長長舒了口氣。
“哈哈,就是。可惜啊,我們是野戰部隊,不是武警部隊,不然,槍斃那個混蛋的時候,我就親自上陣了……”
葆興隨聲附和。
由于案情重大復雜,涉案人員眾多,一天審理時間明顯不夠。這個案子,要審理完畢,需要好幾天。但鄭峰匡的下場,已經注定,合議庭內部開過會了。
范鴻宇笑道:“葆哥,殺他也不怕臟了你的手?來來,干杯干杯……”
這頓酒喝得極其熱鬧,從下午五點多鐘開始,一直鬧騰到晚上八點多,大伙兒一個個喝得面紅耳赤,這才興盡而散。
夏言又喝醉了。
葆興和范鴻宇也有了六七分酒意,幾個人齊心協力,架著夏言粗壯的身軀,連抱帶拖,將夏言弄回了房間,“轟”的一聲,給丟在了木板床上,拉過被子給他蓋好了。
“我跟你說,鴻宇,我家老爺子,想要你去首都一趟,他想見見你……”
葆興滿臉通紅,噴著酒氣,大聲對范鴻宇說道。
范鴻宇吃了一驚。
這還是葆興頭一回跟他說起。
葆老爺子何等威名,開國元勛,范鴻宇固然膽氣甚宏,卻也不免心中忐忑。
“葆哥,下回吧。”
范鴻宇笑著說道。
倒也不是完全因為“害怕”,關鍵就這樣跑到首都去見老爺子,似乎有點邀功的嫌疑,以葆興的“救命恩人”自居,未免不妥。
“嘿嘿,別緊張,老爺子雖然嚴厲,對你卻是非常欣賞。我爸說,老爺子跟他閑聊的時候,談到過你,說你是個狠角色,要是在戰爭年代,絕對是一代名將的料子。當時那種情況,換一個人,怕是做不到那么干凈利落。這就好像打仗一樣,性格稍微弱點都不行。這叫狹路相逢勇者勝!”
葆興笑哈哈地說道,朝范鴻宇豎起了大拇指。
范鴻宇笑著搖頭。
可不敢當老爺子如此贊譽。
“哎,鴻宇,老爺子還讓我問你一句話……”
葆興扳著范鴻宇的肩膀,喘息著說道。
實在有點喝高了。
“什么話?”
“老爺子問你,你要不要進部隊?他說你是個帶兵的料子。”
范鴻宇笑道:“這個怕是不行吧?”
他現在是行政干部。
葆興一揮手,說道:“有什么不行的?這事啊,只要你點個頭,其他的我去辦……咱們搭伙,好好折騰一下?”
普通行政干部,忽然要轉往軍隊,自然千難萬難,但對葆家來說,卻不過是小事一樁,壓根就用不到老爺子出面,葆平安一句話就搞定了。
老爺子大約是想要給范鴻宇“酬功”。
以他的身份,等于是親口向范鴻宇許下了錦繡前程。有葆家關照,范鴻宇如果進了部隊,肯定是順風順水,一路高升。
剎那間,范鴻宇也有點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