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鴻宇走進尤利民辦公室,不由愣怔了一下。
這個場景太熟悉了。
尤利民并未坐在辦公桌后,滿臉威嚴;也不曾坐在待客沙發微笑頷首;而是背著雙手,站在一面墻壁之前,抬頭望著墻壁上的一幅全國地圖。
貌似邱明山出任行署專員,范鴻宇第一次去專員辦公室,邱明山就是這個姿勢。
“省長,范鴻宇同志到了。”
蕭郎在尤利民身后不遠處站住,輕聲說道。
“省長好!”
盡管尤利民背對著自己,范鴻宇還是規規矩矩鞠了一躬,恭謹地說道。尤利民畢竟不是邱明山,范鴻宇絕不敢胡亂放肆。
“嗯,過來吧。”
尤利民卻徑直將自己當成了“邱明山”,頭也不回,隨口招呼了一聲,絲毫也沒和范鴻宇“見外”。
“是。”
范鴻宇沒有多言,輕輕走了過去,站在尤利民身邊,略微落后半個身子,未曾和尤利民并立。很明顯尤利民確實在思考著某個重大問題。
蕭郎微笑著,給范鴻宇倒了一杯茶水,擱在待客區的茶幾上,退了出去。
“怎么樣,有什么建議?”
尤利民依舊沒有望向范鴻宇,問了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省長……”
“哎,你別跟我謙虛。
有關你的很多事情,明山同志早就已經和我聊過了,三號省道線彥華段那個招商引資的方案,是出自你的主意吧?”范鴻宇剛開口,尚不知道該如何措辭,尤利民已經打斷了他,扭過頭,望著他,說道:“那你現在也給我支個招。”
范鴻宇不由搔了搔頭,臉上微微露出尷尬之色。
尤利民這話,可是大有玄機,范鴻宇絕不會自大到認為尤省長真的需要他支招。或許,這就是一次“考試”,尤利民要再次掂掂他的斤兩。
“怎么,在明山同志面前可以暢所欲言,在我這里就卡殼了?”
尤利民笑笑,戲謔地問道。
“這倒不是……只是事關重大,不敢妄言。”
范鴻宇忙即答道。
尤利民笑道:“你姑且妄言,是不是妄聽,那就是我的事了。”
“是,省長,那我就班門弄斧了……”范鴻宇謙虛了一句,隨即上前,伸手指向地圖上青山省南部和嶺南省接壤的部位,說道:“我認為,要在這里修一條高速公路!”
手指順著洪州一路南下,直指嶺南省省會南方市。
尤利民臉上又露出戲謔之意,笑道:“又是修路,范書記,你好像就會這一招啊?你知不知道,京海鐵路已經在規劃之中了?”
京海鐵路目前還在規劃論證之中,計劃聯通首都到嶺南省最南端的國際大都市,如果建成,將成為我國貫通南北的超級大動脈,對于沿途省市,尤其是對于和嶺南省接壤的青山省,意義極其巨大,經濟建設將躍上一個全新的臺階。
范鴻宇嘿嘿一笑,說道:“省長,有句俗話不是叫一招鮮吃遍天么?”
尤利民不禁莞爾,眼里閃過一抹贊許的神情。
這個家伙,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在自己這一省之長面前也敢開玩笑。這種自信,很讓尤利民欣賞。年輕人,就應該朝氣蓬勃,而不是謹小慎微,未老先衰。
“好,那你就說說,這一招怎么個鮮法?”
范鴻宇點點頭,手指地圖,說道:“省長,京海鐵路確實是在規劃之中,這條鐵路建成之后,肯定能發揮很大的作用,這是確定無疑的。但是,這中間還是有三個問題……第一個,京海鐵路還在規劃,真正要破土動工,估計還得幾年,全線貫通,又得一兩年。這么一算下來,差不多要等到六七年之后,這條鐵路大動脈才能真正發揮作用。這幾年期間,我們和嶺南的聯系,很不方便。第二個,京海鐵路盡管南北貫通我們青山全省,但嚴格來說,這條鐵路的管理權以及運力的分配權,不在我們省里,歸鐵道部管,我們沒有太大的自主權。第三個,就是鐵路運力的限制。京海線建成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認為主要會用于客運,貨運量上不去。申報計劃,調撥車皮這些手續又比較繁瑣,耽擱時間比較長,所以鐵路只適宜大宗貨物長途運輸。零散貨物短途運輸,現階段主要還是依靠公路交通。故此我認為,修建洪南高速公路,和京海鐵路的修建并不矛盾,是相輔相成的。對于地方經濟發展,高速公路網的拉動效應比鐵路更加明顯。”
“呵呵,洪南高速公路,你連名字都想好了……你憑什么認為,修這條公路是當務之急?”
尤利民繼續“出題”。省長,嶺南有政策,我們沒有;他們有地緣優勢,我們又沒有。這些年,他們高速發展,我們是近鄰,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家吃肉,一點好處都分不到,這心里面,總有點不是滋味。咱們得想辦法,把那邊的好處分潤一點過來。就現在這交通狀況,咱們青山和嶺南,連一條陸路交通干線都沒有。沒有鐵路也沒有公路,要去嶺南,還得繞道楚南。天南山脈,橫亙在兩省之間,變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物流溝通不暢,人流更加不暢,就想要分點好處,也是無從下手。我覺得,就算砸鍋賣鐵,我們也得在最短的時間內修一條公路大動脈,才能分潤到他們那邊高速發展的成果。”
范鴻宇很認真地答道。
實話說,他是真沒想到,一進門,尤利民便直接“考校”經濟建設領域的問題,而不是時下敏感的政治局勢。這讓范鴻宇又驚又喜。
看來不管高層發生何種政治博弈,至少尤利民的心思,其實還是落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之上。也就是說,尤利民很清楚,這一回,自己不會受到“牽連”,還將繼續在青山省工作。
而且,這也折現出尤利民的執政風格,相當的腳踏實地。
“砸鍋賣鐵?你覺得,咱們砸鍋賣鐵了,就能修得起這條路嗎?洪州到嶺南,八百來公里,修高速公路,得多少錢?工期多長?也許現在開始動工,等京海鐵路全線貫通了,這條高速路也還沒有完工。到那個時候,豈不是成了雞肋?”
尤利民嚴肅起來,問道。
高速公路,現階段絕對是個新名詞,大陸第一條高速公路,四年前在北方某省破土動工,設計全長三百多公里,迄今尚未竣工通車。修建高速公路的費用,更是一個天文數字。
范鴻宇坦然說道:“省長,事發突然,我確實沒有仔細算過修建這條高速公路要多少資金……”
我又不是省長,沒事老操心省里的大事,未免太不務正業了。
“不過工期,卻是可控的,只要資金鏈不斷裂,爭取四到五年全線貫通,我認為還是很有希望。從長遠計,這條公路動工越早越好。其實,只要這個項目一開工,不用等到全線貫通,就已經能極大地拉動經濟增長了。沿線的幾個主要城市,都可以圍繞著這條路做文章,興建區域性的公路交通網絡。說句極端的話,就算這幾年,全省別的項目都停下,只要將這條路修起來,就是極大的成績。”
尤利民有點驚訝。
這小子,還真不小家子氣,干什么都是大手筆。而且目標定位非常清晰,“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尤利民熟知歷史,自身也身居高位,自然很清楚,古來很多成大事者,幾乎都是這種性格。
領袖人物歷來是舉重若輕,只抓主要矛盾,高瞻遠矚;而事務總管方面的人才則是舉輕若重,凡事細致謹慎,務求盡善盡美。
范鴻宇一個小小鎮委書記,就幾乎撬動了最高層的政治大博弈,就是一個很好的注腳。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科級干部,全國獨一無二。
問題的關鍵在于,他還是正確的!
對范鴻宇這個話,尤利民沒有馬上置評,微蹙雙眉,沉吟片刻,忽然問道:“聽蕭郎匯報,你要去首都見朋友?”
尤利民沒有直接將“熊艷玲”的名字說出來,但料必蕭郎一定向他匯報過。
向省長匯報,可不能說一半留一半。
“是的,省長,李春雨讓我去首都。李春雨是我的朋友,熊艷玲同志的小孩。”
范鴻宇沒有半點隱瞞,答道。在省長明明已經知曉內情的情況下,再遮遮掩掩,故作神秘,簡直就是愚不可及。
尤利民點點頭,又沉吟起來。
范鴻宇垂手站立,靜候指示。
“這樣吧,你從首都回來之后,去省委黨校學習一段時間。組織關系暫時調到省政府辦公廳來,就在秘書一處,學習閑暇之時,協助蕭郎做些工作。”
稍頃,尤利民輕輕一揮手,說道。
范鴻宇吃了一驚。
聽這話的意思,尤利民分明就是要將他調到省政府辦公廳來,直接進自己的秘書班子。這可真有些意想不到,卻又是一種極大的信任。
尤利民想要親自栽培他!
似乎還有點擔心熊艷玲也是這么個意思,索性先下手為強。
當此之時,范鴻宇不能猶豫,立即答道:“是,謝謝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