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臺豐田車奔馳在前往首都機場的水泥馬路上。
這是青山省駐京辦事處的車。
尤利民在首都呆了三天,兩天開會,一天“走親訪友”,現在趕回省里去。應該說,這三天的收獲還是很不錯的。最起碼解決了一個大問題,那就是李石深基本已經同意,修建洪南高速公路。
只要嶺南省那邊一立項,通過國家部委的審批,不成問題。
前期工作,尤利民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李石深的首肯是最后一個“大障礙”,現在,這個障礙已經消除,籌劃好幾個月的洪南高速公路,終于將變成現實。
辦事處主任親自陪同,送省長去機場。蕭郎沒有來,本來他想送尤利民,尤利民婉拒了,讓他專心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必太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一路上,尤利民心情不錯,談笑風生。
車子快到機場的時候,辦事處主任的傳呼機急促鳴響起來,主任連忙拿起看了一下,臉色略變。
尤利民便望了他一眼。
辦事處主任連忙答道:“省長,是辦事處的電話……”
語氣有點詫異。
他送尤省長前往機場,辦事處的同志都是知道的,忽然在此時打他的傳呼,一準是發生了極其重要的事情,不然絕不會貿然來打擾他。
尤利民點點頭,說道:“到了機場,回個電話。”
顯然,尤利民也察覺有異。
“好的好的。”
很快,豐田車就到了機場,短短幾分鐘內,傳呼機一連響了三次。由此可見,辦事處那邊真的發生了大事,同志們很著急。
一到機場,辦事處主任便向尤利民告一聲罪,急匆匆向一旁的電話亭走去。八十年代末期,移動電話還不曾在內地面世,機場有許多的公用電話備用。
不一會,辦事處主任便一溜小跑回來了,滿臉焦慮,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省長有幾個人在國家體改委鬮事……體改委那邊給辦事處打了電話,說那幾個人是彥華的,彥華百貨公司的下崗職工……”
來到尤利民身邊,辦事處主任來不及擦汗,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匯報,氣喘吁吁的。好在辦事處主任也是老于官場,壓低了聲音沒有大聲嚷嚷。
“體改委的薛益民主任,親自給辦事處打了電話,詢問您是否已經離開……”
尤利民雙眼微微一瞇縫,隨即做出決定,手一揮,說道:“回去。”
轉身就往外走。
范鴻宇一聲不吭緊緊跟上。
辦事處主任倒也細致,馬上吩咐司機,讓他留下來辦理退票手續,從司機手里接過了鑰匙,準備親自開車。司機辦完退票手續之后,自己搭車回去就是了。
尤省長的大事,半刻也耽擱不得。
一上車尤利民就吩咐道:“去體改委。”
辦事處主任一愣隨即小心翼翼地說道:“省長,是不是先回辦事處,把情況了解清楚再說?”
剛才電話里他也就了解個大概,只說是有五名彥華百貨公司的下崗職工在國家體改委“鬧事”具體情況如何,辦事處的同志亦是語焉不詳。現在尤利民直接去國家體改委,有點冒失了。
尤利民搖搖頭,說道:“直接去體改委。”
語氣和神態都很平靜。
辦事處主任便不敢再說啟動了車子,如同離弦之箭向前飛馳而去。
范鴻宇很清楚尤利民的心思。那邊都已經鬧起來了,國家體改委副主任薛益民親自打電話到辦事處來詢問尤利民的行程,可見事態已經比較嚴重,這個時候多耽擱一分鐘,事態就多一分惡化的可能,須得立即趕赴“現場”,控制事態的進一步發展。
辦事處主任的提議,也不能說錯了,乃是老成持重的意見,多數官員都會是他這種處置方式,只能說他還不是十分了解尤利民的性格和工作風格。
車子一路飛奔,誰都不說話,車內氣氛比較沉悶。
下崗職工上訪,范鴻宇實在見得太多了。時光倒流之前,有一段時間,宇陽縣公安局刑警大隊警官范鴻宇同志幾乎完全丟下了本職工作,一天到晚和局里的同志去參與“維穩”。到了二十一世紀,各種各樣的上訪更是層出不窮,打開電腦,鋪天蓋地都是類似的新聞。還因為上訪發生了種種血案。
但在八十年代,上訪還是一個很罕見的新鮮名詞。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主要的有兩個方面,其一是基層政權的行政能力還比較強,反應相對敏捷,群眾反映的一些問題能夠比較及時的處理,給群眾一個較為滿意的答復,減少了上訪情況的發生。其二則是群眾思想觀念的變化。自古以來,我國就有一個傳統,叫“屈死不告官”。這里說的“不告官”是指不去衙門打官司,而不是狀告官員。因為還有一句俗話,叫“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老百姓一旦打官司,無論輸贏,基本都是傾家蕩產的結局。
細論起來,這個“屈死不告官”也有其內在緣由,不完全是古代的官員都貪墨,亦有少數不貪墨的清官,但“清官多酷”也是公認的史實。老百姓凡打官司,多數沒有好下場,無論他碰到是貪官還是清官,結果相差無幾。在維護統治階層這個方面,不管清官貪官都是一致的。如果老百姓打官司居然還能嘗到甜頭,那還了得?豈不是所有的刁民都有樣學樣,蜂擁告狀了?那斷然不行!
所謂“刁風不可長”是也。
無論誰“告官”,都沒有好下場,久而久之,老百姓便“屈死不告官”了,有再大的矛盾,也是私下解決,鄉紳和宗族勢力,在這中間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比如對與人通奸的淫婦,無須告官,只需召集族人,大開宗祠,族老鄉紳公布罪狀,直接浸豬籠!
沒人告官了,官老爺們便樂得清閑,一天到晚有絲竹之色悅耳,歌舞升平。
能壓則壓,能嚇則嚇,總之不讓鬮大,古今同理。
眼下這時候,大部分群眾都還沒有養成上訪的“習慣”。要再過些時候,大家世面見多了,眼界開闊了,膽子才逐漸大起來,于是各類上訪就層出不窮了。
就范鴻宇所知,上面對待上訪的政策,也有著很顯著的變化。至少在九十年代中期之前,發生上訪的現象,只要基層的工作人員給出合理解釋,上級領導一般都能取信。直到后來,各地上訪人數和次數的多寡,才成為衡量地方黨政一把手是否合格的硬性標準。
到那個時候,解釋就沒人聽了——只看結果,不問原因。
實在上訪的刁民太多,上級領導不勝其煩。
只要老百姓回到“屈死不告官”的心態,乾坤便朗朗,世界便大同,歌舞便升平,國家便強盛,那啥啥社會理所當然便建成了。
正因為這樣,彥華市百貨公司的幾個下崗職工居然出現在國家體改委“鬮事”,才顯得十分突兀,薛益民親自來詢問尤利民的去向。
如果擱在后世,薛益民斷然不會打這個電話。就算尤利民就和他薛主任坐在一起聊天,薛主任正確的做法也是通知青山省駐京辦的同志前來處理。假使每一個上訪的下崗職工,俱皆需要一省之長親自接待,那尤利民這個省長不用干別的了,一天到晚處理這些事都忙不過來。
所謂“物以稀為貴”,由于這種情況比較罕見,所以就當得慎重對待。
但現在時機如此敏感,范鴻宇卻不能將事情想得太單純。
范鴻宇不是很相信巧合。
車子進入首都城區,在前往辦事處和國家體改委的岔路口,路邊停靠著一臺桑塔納,辦事處的副主任和另外兩名同志,伸長脖子往機場方向張望。
“嘎吱”一聲,豐田車在副主任身邊停了下來。
辦事處主任探出腦袋,叫道:“老王,怎么回事?”
王副主任一抹額頭的汗水,顧不得豐田車急剎車揚起的煙塵,急急忙忙靠攏過來,說道:“主任……啊,省長好!”
顯然沒想到尤利民又隨車返回了。
尤利民點了點頭,說道:“老王,什么情況?”
“省長,情況是這樣的,剛才國家體改委又打了電話過來,說局勢已經得到了控制,體改委的領導和那幾個下崗職工談了話,穩住了他們的情緒……現在我已經派人去體改委接他們了,暫時接到辦事處安置下來,再做處理。”
怕尤利民和辦事處主任直接去體改委,所以他就在這里等候。
辦事也算很細致了。
這種情形之下,尤利民如果在體改委露面,無疑將會很尷尬。下面的同志,有義務盡量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一省之長的臉面是很要緊的。
但尤利民并沒有因此而變得輕松,神色反倒比較嚴肅起來。狀態暫時得到了控制,不代表著此事已經完結,真正的麻煩,也許才剛剛開始呢。
因為這個事,薛益民已經被煩了好多回,估計心里頭郁悶得緊。
“回辦事處。”
稍頃,尤利民淡然吩咐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