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鴻宇只是微笑聽著,并不吭聲。
謝慧玲便有些遲疑起來,忍不住望了黃偉杰一眼。黃偉杰三十歲出頭,就能做到和平區的區長,在云湖縣也算是個人物。他不太喜歡說話,不代表著沒水平。
妻子望過來,黃偉杰依舊穩穩地坐著,并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謝慧玲暗暗咬了咬牙。
今晚上這個任務,原本就不太好完成。打從謝慧玲記事開始,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自來只有別人寵著她慣著她,向她獻殷勤。她幾曾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過?更不要說眼前這個范縣長,說白了不過就是個比自己還小著幾歲的“屁孩”,仗著運氣好,給省長做了一年大秘書,忽然就發達起來了。自己這樣柔和婉轉地向他“賠不是”,居然連一句客氣話都沒有,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理所應當。
“范縣長,我爸那個人吧,你以后跟他打交道的時間長點,就能發現,他其實是非常非常重感情的。葛大壯其實和我家沒什么關系,就是因為工作上打過幾回交道,我爸可憐他農村出身,吃過不少苦頭,挺不容易的,才想要挽救他……范縣長您千萬別誤會,我爸絕不是要針對誰的。”
謝慧玲強自壓抑自己憤懣的心緒,賠笑說道,語速略略顯得有點急躁。
今晚上這一遭,她真不想來的。就剛才,她和黃偉杰在家里正看電視呢,老頭子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語氣很煩躁,在電話里沖著她莫名其妙的發了一通無名火。謝慧玲就知道,老頭子在市里,只怕是真的遇到了大麻煩,縣委副書記的位置,可能保不住了。
謝慧玲頓時就十分的著急上火。
政法委書記的兼職去掉,本來就已經影響很大了,好在老頭子還算有先見之明,提前兩三年把黃偉杰從司法局給安排去了下邊的區鎮。要不然,拖到現在,黃偉杰還留在司法局的話,今后可怎么做人?
天天去看李文翰的臉色么?
這要是連縣委副書記都不讓干了,豈不是說,老頭子從此徹底靠邊站?
對整個老謝家的影響太大了!
老頭子倒也有趣,沖她發一通火,隨即便叫黃偉杰聽電話。黃偉杰對著話筒嗯嗯啊啊了幾聲,掛斷電話后,就跟她說,一起去范鴻宇家里拜訪。
謝慧玲就知道,老頭子真的沒辦法了,逼不得已,要向范鴻宇“彎腰低頭”。
這么重要的事,不跟自家閨女說,偏偏要給女婿說!
不過謝慧玲也清楚,這是老頭子多年養成的習慣。也不知黃偉杰何來偌大能耐,以前在政法委當過一陣辦事員,和老頭子說過幾回話,就將老頭子給忽悠住了,一天到晚盡夸他,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招來當女婿。
老頭子某次酒酣之余,得意地跟家里人說,等他退休以后,老謝家是不是還能在云湖威風凜凜,全看這個女婿的本事了。
不過黃偉杰倒也沒有讓謝厚明和謝慧玲失望,離開政法委去司法局當股長,干得有板有眼的,很快就提拔為副局長,在局里很有威信。外放和平區,也是沒用多久就當上了區長,據說在區里也一樣的很有威望。陳霞三十二歲當上縣政府辦主任,牛皮得了不得,其實黃偉杰上正科的年紀,比陳霞還小,不到三十歲。只是在“鄉下”工作,位置不如陳霞的縣府辦主任那么顯眼。
老頭子和黃偉杰的對話,謝慧玲沒有聽得十分明白,不過估計老頭子不僅僅是讓黃偉杰去向范鴻宇“投降”,主要還是征詢黃偉杰對這件事本身的看法。黃偉杰在電話里沒明確表態,一掛斷電話就說去拜訪范鴻宇,可見他心中早已做了決定。
據謝慧玲所知,謝厚明硬要將那個所謂“刑訊逼供”的事捅上去,黃偉杰其實是明確反對的,還曾給老頭子做過“思想工作”,奈何老頭子就是不肯聽,無論如何咽不下去這口氣,一定要折騰。
結果就折騰成了這副德行。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眼見謝慧玲有點著相,范鴻宇終于開口了,淡然一笑,說道:“謝股長,我從來都沒有誤會過。
謝慧玲頓時就犯起了愣怔。
范鴻宇這是堅決不肯“原諒”啊。
聽聽,從來都沒有誤會過!
令尊大人到底在針對誰,到底想干嘛,我心里清清楚楚,談何誤會?
既然敢跟我對著干,就得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黃偉杰輕輕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道:“范縣長,我愛人性子急,要是有什么冒犯縣長的地方,請縣長千萬不要介意……不過她說的也基本是事實,我岳父是那么個直性子,我愛人的性格,就和他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肚子里藏不住一句話。我岳父這個脾氣啊,幾十年了,一直想改,結果一碰到事情,就忍不住。這幾年和班子里的其他領導,也時不時會鬧點小矛盾,甚至和陸書記都偶爾會產生分歧。實話說,范縣長,我勸過他老人家,馬上就要退休的人了,脾氣還是要平和一點才好。安心頤養天年。但是有一點,請范縣長放心,老人家絕對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今后工作上的事,不管是縣委的,政府的,還是政法系統的,只要是好的政策,他一定會全力支持的。”
黃偉杰的態度語氣,看上去都十分平和,既不是對范鴻宇特別的諂媚,自然更不是倨傲,就好像兩人是多年的朋友,正在交心,娓娓道來。
范鴻宇微笑說道:“黃區長說得對,工作上有分歧甚至有矛盾,都很正常。但大方向不能錯。
分歧和矛盾,不能摻雜個人因素。一旦形成了決議,就必須將所有分歧和矛盾都收起來,大家齊心協力,把工作做好。”
“是的,我完全贊同范縣長的意見……范縣長,我在報紙上拜讀過‘楓林模式’,說真的,我心里十分佩服。短短兩年時間,楓林鎮發生了這樣巨大的變化,一個鎮的工農業生產總值,幾乎趕上我們全縣了,這真是了不起。”
黃偉杰贊嘆道,看得出來,他的贊嘆是由衷的,發自內心。
“范縣長,我有個不情之請……”
范鴻宇微笑說道:“黃區長請講。”
“我想請范縣長在近期之內抽個時間,到我們和平區去視察工作,給我們指點一下,今后的路子應該怎么走才正確……范縣長,我們和平區在全縣的自然條件和交通條件都談不上有多少優勢,經濟上想要有所發展,必須要請高人指點啊。”
范鴻宇的笑容隱斂不見,雙眉微蹙,顯然正在考慮黃偉杰提出來的這個請求。照說他身為縣長,去轄境內的一個區檢查指導工作,乃是再正常不過,又何須考慮?
黃偉杰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神里竟然閃過一抹焦慮,甚至還帶著忐忑之意。
謝慧玲看得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倆在打什么啞謎。不過有一點她倒是明白的,和黃偉杰結婚這么些年,還很少在他眼里看到這種表情。
可見范鴻宇如何答復,對于黃偉杰而言,十分關鍵。
范鴻宇考慮的時間不是太長,稍頃,便點了點頭,說道:“好吧,我會在近期抽時間去一趟和平區,實地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黃偉杰輕輕舒了口氣,屁股離開沙發,朝范鴻宇欠了欠身子,低聲說道:“謝謝范縣長。”
范鴻宇擺了擺手,淡然說道:“黃區長,大家都是為了做好工作。還是那句話,工作上允許有不同意見,允許有分歧甚至允許有矛盾,但大方啊不能錯。無論在哪個崗位,都是一樣的。”
“是的是的,我完全贊同范縣長的意見。工作必須是放在第一位。”
“嗯。”
范鴻宇點了點頭。
接下來,黃偉杰的神態就顯得比較輕松,又和范鴻宇聊了一會和平區的情況,便很禮貌地起身告辭:“范縣長,時間不早了,耽誤您休息,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系,大家都是同志嘛,以后歡迎黃區長經常來家里做客。”
范鴻宇也站起身來,主動和他們握手。只是歡迎黃區長,至于謝股長,那就免了。
“一定一定。”
黃偉杰連連點頭,不知不覺間,話語多了起來。
范鴻宇很破例,居然送他們到門口。
謝慧玲滿頭霧水。不是來“負荊請罪”的么?怎么談著談著,就扯到和平區的經濟發展上去了?什么意思啊?老頭子的事,還沒說好呢!
只是當著范鴻宇的面,謝慧玲可不敢胡亂詢問。
好不容易出了常委樓,學會離開再也忍耐不住,停下腳步,拉了拉黃偉杰的衣袖,低聲問道:“哎,你們什么意思啊?”
黃偉杰淡然說道:“沒事了。”
“沒事了?什么叫沒事了?”
黃偉杰說道:“沒事了就是沒事了。”
謝慧玲更是弄不明白,撅起嘴巴,不滿地說道:“你跟我打什么啞謎啊?我是你老婆好吧!”
黃偉杰笑了笑,說道:“咱爸現在還挺重要的,范縣長也不想咱們縣里,有人一手遮天,一個人說了算。那樣對他也沒好處,他畢竟來的時間不長。”
謝慧玲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似懂非懂。
黃偉杰卻不愿意再說了,拉著妻子的手,慢慢向前走去。(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