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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壯丁

  雞鳴寥落,炊煙裊裊。

  東邊的日頭,已在嶺上露出了小半張臉兒。乳白色的濃霧仍河流般緩緩流動,給村里的房屋、路旁的籬樹、村周的峰巒,都蒙上一層朦朧的面紗。

  今天,是青螺村的好日子,陳大少爺主持的灌溉水渠--青螺圳就要開挖了。早飯前后,圳頭上就聚滿了看熱鬧的人們。

  保長王家貴喜滋滋地,穿上那件對襟團蝠綢衫,戴上瓜皮帽兒,仔細地在腰間掖好那把短銃,又啪的一聲,習慣性地在銃柄上拍了一下。

  不一會兒,他便收拾停當,挺胸腆肚、不慌不忙地邁開八字步兒,出了家門。這時,忽見潑皮牛二的身影從籬笆后邊飛奔而來。

  牛二一頭齊肩短發,好像一叢亂草飄飛,瘦弱的身子,細得跟竹桿似的,真讓人擔心他跑這么快,會不會硬生生從中折斷。

  王家貴皺起眉頭,嫌棄地喝斥道:

  “慌什么呢,牛二,跟浪騷的狗牯似的?”

  牛二一見他,眼睛登時發亮,放慢腳步,迅速停了下來,氣喘吁吁:

  “保、保長......喜、喜事兒呀!”

  “喜事?“王家貴奇怪地撇著嘴,上下掃視牛二,

  “哎,我說牛二,你沒田沒地沒力氣,這陳家少爺挖水圳,跟你有什么關系啊?再有,那年你偷劉寡婦的肚兜,還沒被陳少爺打夠呀?”

  牛二聞言訕然,急向左右溜了一眼,見附近沒有旁人,忙上前扯著王家貴的袖子,小聲央求:“保、保長,老表叔,我不、不是早改過了嘛!別、別老提這舊事......”

  王家貴將袖子一掙,撣撣身上衣服,整了整腰間布帶,又將那支短銃掖了掖,邊拍著銃柄,邊板起了臉:

  “牛二,我告訴你,你可得老實點!你老娘留下的那塊巴掌大的地,一直荒著,所以你表嬸才種上的。前些天你打柴回來,是不是順帶拐到那地里,摘了不少菜。說,有沒這回事?”

  “這、這......”牛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囁嚅半晌,“我是路過。見表嬸種的葫瓜長蟲子了,壞了怪可惜的......”

  牛二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脆響,早挨了一個嘴巴。

  “壞了?”王家貴拽著牛二的胸襟,雙眼圓睜,低聲厲喝,“壞了那也是我家的瓜......你要再敢去,別怪我把你賣到外省,當丘八去!”

  “不......不敢的,再不敢的!”牛二捂著臉,連連點頭。便在這時,只聽噗嗤一聲響,他胸口的衣裳裂了開來。

  王家貴一怔,連忙松手,放開了牛二,但仍板著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看看,你看看,整天好吃懶做,連件衣裳都舊成什么樣子了......說罷,什么喜事?”

  牛二松開捂著臉的手,瞟了瞟王家貴身上嶄新的綢衫,畏畏縮縮地豎起了一根手指,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村、村后......路邊的土地廟里,又、又來了一個外鄉人......”

  牛二的胸襟敞開,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看上去就像一塊搓衣板。他那皮包骨的胸腔,又像是個紙糊的燈籠。

  時令雖已是盛夏,山村清晨的風仍帶絲絲涼意。牛二連打了兩個噴嚏。他連忙捂住胸襟。見王家貴仍不解地皺著眉,他躬身小聲地解釋:“保、保長,這外鄉人,是個男的......十七八歲的樣子......”

  “壯丁?”

  王家貴眼前一亮,試探地問。見牛二連連點頭,他的眉頭迅即舒展開來,少肉的臉上慢慢地浮上笑容,“行啊牛二,別看瘦得跟豆芽似的,腦瓜子倒挺好使.......正好,前天溪口鎮上的劉老爺,還托我找個人,去頂他三房小舅子的兵額呢......”

  王家貴拍打著牛二肩頭,開心地笑了起來,“牛二,不枉表叔照顧你多年,一有好事,還能想到你表叔......哈,哈哈......”

  牛二也咧著嘴,笑了。

  青螺村地處兩省交界,村后一條大路連通湘贛。土地廟就在大路邊上。廟很小,僅能容五六個人。平日里無人祭拜,只有逢年過節,村民們才會來上個香。

  廟后就是莽莽群山,時見野獸出沒。天長日久,風吹雨淋之下,廟門早朽了大半。平時除了人多勢眾的馬幫,一般乞丐和路人,是不敢在廟里留宿過夜的。

  近年來時局不寧,不時有逃難的流民從青螺村經過,保長王家貴和陳老爺一合計,糾集了幾桿鳥銃、七八支梭鏢,組了個保甲隊。

  上個月頭,王家貴便率著保甲隊,在廟里逮了個逃丁,糾送到溪口鎮上,換了十塊白花花的袁大頭。牛二知道音信,急匆匆地趕去。但已經晚了,眾人已領了賞錢出來。

  當時,王家貴見牛二眼巴巴地趕來,于是也分了他二十個大錢,直樂了他足足半個月。

  昨兒半夜里,牛二從鄰村摸了一只雞回來,遠遠見一個人影閃進了土地廟。他還以為見了鬼,嚇得繞道進村,一夜都沒睡好。

  今天早上醒來,他鼓起勇氣,又悄悄地去廟后扒窗洞看了看,發現里面那人還在,是個年輕人。他便忙不迭地飛奔著來報信,心想,這一回,表叔可得讓自己加入保甲隊了。

  不一會兒,王家貴和牛二拿了繩索,帶了保甲隊,喜氣洋洋地往村后行去。不知誰家的兩只土狗,也搖頭晃尾,夾在隊列中。

  轉眼間,來到土地廟前,只見廟門緊閉,里面偶爾傳出兩聲輕微的鼾聲。

  王家貴一努嘴,保甲隊員呈扇面散開,一支梭鏢輕輕去捅門扇。但廟門好像從里面上了栓,連捅幾下都不見開。

  眾人奇怪地咦了一聲,因為這廟門并無門栓,但此時明顯是從里面上了撐。從門扇的破洞看去,才知道廟里面的石香爐,已被人移到門口,將兩扇門堵了個嚴嚴實實。

  眾人面面相覷。那石香爐兩耳三足,十分厚重,少說也有三四百斤。這個份量,沒四五個牛二根本就挪不動。由此可見,廟里這個外鄉人,蠻有兩把子力氣,難怪敢在這荒廟里過夜。

  王家貴親自上前,大力拍打廟門,喊道:“開門,開門!快點開門!”

  好一會兒,里面才響起一個年輕聲音:“誰呀?做什么的?”

  “進廟燒香!快點開門!”

  里面的石香爐隆隆移開,王家貴后退閃到旁邊,一擺手,三支土銃對準廟門。

  廟門吱呀一聲開了,眾人一見里面這人,全愣住了。

  --假洋鬼子!

  青螺村地處湘贛交界,又出了陳家少爺這個留洋學生,青螺村人,也算見過世面了。

  廟里面這人,一頭寸許的短發,濃眉下一對眼睛炯炯有神。看去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刀削般鮮明的臉龐上,稍帶著稚氣。但舉止從容、神情平靜,整個人顯得特別干練。

  他上身是白色短袖襯衫,下身西裝長褲,一雙锃亮的黑皮鞋,蹬在腳上。只是,現在他渾身上下沾了不少泥土草屑,看上去有些狼狽。

  眼尖的王家貴發現,這人腕上還帶著一只晶瑩的鋼殼手表......這個假洋鬼子,居然比留洋歸來的陳大少爺,都還要洋氣上幾分。

  眾人面面相覷。此時,這假洋鬼子好像還未睡醒,揉揉眼睛開口了,一口官話:

  “還真是民國?”

  這官話眾人雖能聽個大概意思,但卻不大會說,只有王保長才能說得比較順溜:“我們這叫青螺村,我是這里的保長。你是什么人?在這里做什么?”

  “保長?你是保長?“里面的年輕人低聲呢喃,笑了,“戴頂瓜皮帽兒,穿件對襟褂子,加上猥瑣本色,就是保長?娘西皮,那你家謝宇鉦大爺,還是委員長......”

  牛二從旁邊跳了出來,嚷道:

  “喲嗬?看你人不大,口氣倒不小。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咱青螺村的王保長。打民國十八年,我表叔就干保長了。到現在已整整六年了。真金白銀,如假包換。十里八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甩動手中的繩索。

  已當了六年?看來還真是民國二十四年,公元1935......廟門窄小,寥寥幾個鄉巴佬,端著幾支梭鏢土銃,便將廟門堵了個嚴嚴實實。眼前這人瘦得跟竹桿似的,說話痞里痞氣。

  有些逆光,看不清這人的表情,但這人手里甩動的繩索,卻明確傳遞出一個信號:它的主人正處于興奮之中。此時,又累又餓的謝宇鉦心下沒好氣地暗罵道:麻蛋,這民國,咋到哪兒都不安生?

  “你說你是哪個?你是委員長?”

  謝宇鉦思慮之間,戴瓜皮帽的王家貴開口了。

  王家貴倒知道南京有位委員長,那是如今國民政府最大的官兒,可是,人家只怕得有四五十歲了罷。

  眼前這個洋學生,一身貴氣逼人,面對長矛土銃,也毫不怯色,一望便知,他的來頭,定然不簡單。但要說是個什么“委員長”,王家貴卻感到難以置信.......總不能打娘胎里就、就開始當官吧?

  “哦,你就是村里保長呀,幸會幸會。不好意思啊,昨晚上沒睡好,有點兒犯困......兄弟是南京常委員長......派來的那、那個特派員!”

  炊煙裊裊的村里,飄來幾絲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饑腸漉漉的謝宇鉦,不由暗自咽了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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