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老鼠倏地一驚,身體弓起,接著回過神來,遽然間就竄到不曉得什么地方去了。
地面上,那條頭部受制的紅線鞭,仍在本能地驅使下,扭動著長長的身體,拼命地翻滾、摔打著,不一會兒,就將附近的潮濕悶熱的地面,打起處處泥漿,也讓它自己那布滿金紅色線圈的身軀,變得更加泥濘不堪。
雞窩一腳踏住紅線鞭,從地面抽出匕首,在芭蕉樹干上揩了揩,然后,抬頭看了看天。
已是四更天時。天上的眉月愈發地西斜了,漸漸地,就連頭頂上方那片寬大的芭蕉葉兒,都托不住它,不曉得在什么時候,趁雞窩分神之間,它就倏地一滑,整個地墜入后面那密不透風的芭蕉林子里去。
雞窩收好匕首,扯起了地面泥濘里的那條紅線鞭,感覺它仍在扭曲掙扎,知道剛才匕首扎得稍偏了一些。正要將它摔向芭蕉樹干,他眼角余光驀地瞥見駱家大屋后院的角門開了,門內閃出兩個黑影,徑向這邊行來。
從身形步伐上,雞窩迅速分辨出,這是身手過人的三哥和山寨的一個老探馬。
兩人轉眼就來到近前。
見三哥向自己招招手,雞窩便走出芭蕉葉的陰影,迎上前去。
三哥攏手附在雞窩耳邊,神秘兮兮地問:
“雞窩,給你個發洋財的機會,你要不要?”
“哦,發財?”經過風車坳賭坊事件后,雞窩天然地對發財的字眼抱有更大的警惕。他滿腹狐疑,抬頭看了看三哥,笑了笑,“什么機會,說上一說,三哥?”
“哦,也沒什么。就是那洋學生,哦不,那謝先生,要組建一支精干的隊伍,準備潛入正屋大院,給駱家那些還在頑抗的人,狠狠插上幾刀。”
幾只熒火蟲像星星點燈,在兩人之間飄來飄去。三哥說到這兒,眼角余光瞥見一條軟藤子正在雞窩手上掙扎。他憑腳邊濕漉漉的濘泥曉得,這條蛇藤子身上肯定也沾滿了泥巴。他吁了一口氣,避開了些,目光盯著雞窩,“我推薦了你,謝先生答應了。你要同意,馬上就到謝先生那兒去報到,他們正在前屋左側花廳里議事。”
“嗯,好哇。”風車坳賭坊事件后,雞窩越想越窩火,他時時刻刻都想著返回去,殺那樂大財神一個人仰馬翻,救出牛二兄弟。
他正愁沒機會接近那謝先生,以便多套下近乎,此刻聽了三哥的話,不由開心得咧開大嘴,手腕倏地一抖,啪的一聲響,他手里的那條紅線鞭兒的頭頸部位,就摔拍在芭蕉樹干上。然后,它就完全耷拉下來,完全成了一條晾曬在螢光里的臘腸,再也動不了啦。
“哈,想不到謝先生一個年輕洋學生,膽氣倒十足十……沒說的,他拉隊伍,我雞窩怎么也要去捧下場。我走了,三哥。”雞窩拎起紅線鞭,舉到三哥面前,討好地笑笑,“送你了,三哥。這軟藤子差不多一斤半了,大補。嘿嘿。”
三哥沒有伸手來接,更沒接他的話頭。
三哥非常郁悶。剛才在議事廳堂里,當他看見那姓謝的洋學生一行人,全都鳥槍換炮,手上的武器煥然一新,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炙熱起來。
后來,大家獲得了共識,那洋學生又提出組成兩支小部隊,潛入駱家正屋大院去捅刀子。
三哥便舉雙手雙腳贊成,并主動要求擔任一支小分隊的隊長。
但十六弟不同意,他說他將自己親自率領其中一支小隊。至于另一支,毫無疑問地,理所當然地由那姓謝的洋學生率領。
三哥馬上退而求其次,提出擔任那洋學生的副手,但還是遭到十六弟等人否決。
他們一致認為,三哥的探馬隊,是糾云寨最利最快的尖刀,必須用在最關鍵的地方:那就是監視駱家后山小路,防止駱家撐不住時,從后山潛逃。
三哥雖然不甘心,但也只好認栽。
那謝姓的洋學生,見三哥磨磨蹭蹭不肯動身,看出了他的心事,笑著告訴他,說事后送他一些鐵菠蘿。三哥大喜過望,說實話他雖然也饞那花機關和馬匣子,但是這東西好是好,卻并不適合他的探馬隊。他看上的,是那火力驚人又好攜帶的鐵菠蘿呀。
當然,這別人送禮,總歸欠人人情。三哥正要有所表示,誰想那洋學生馬上就提出,要求他將探馬隊里的盧清、老哈和雞窩三人抽給他。說大家已比較熟悉,搭起手來會更默契。
三哥這才曉得,這洋學生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這想歸想,為了大局,該配合還是得配合呀。三哥決定意思意思。
然而,玉面鼠也馬上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希望三哥大力支持。三哥差點兒笑罵出聲:這名兒你們占了,利兒你們占了,還要把老資的骨干抽光,當勞子傻呢,不行!除非加錢!
最后,一番討價還價,三哥決定給出老哈和雞窩二人,兩個隊長一人一個,都是好手,連挑都不用挑。
至于那盧清小子,他是說什么也不肯放人,這小子,不哼不哈,用起來卻分外順手,無論遠戰近戰,都是一把好手。指哪打哪。老哈雞窩抽走了,咱探馬隊就靠他支撐了。讓給你們,笑話,除非你們拿得出三五箱鐵菠蘿。拿得出嗎?你們拿不出。那還廢什么話。
雞窩感到有些奇怪,抬頭卻見三哥面上有些郁悶,知道三哥遇上不順心的事了,便討好地笑笑:“三哥,這紅線鞭是真不錯。你要嫌麻煩,待會兒得空我收拾好了它,再給你。”
三哥聞言,嘴角牽動,滿意地笑了:
“雞窩,這軟藤子你自己留著吧。你快去,跟著謝先生,好好打。見到有鐵菠蘿,給老哥偷偷掖幾個,啊,懂嗎?”
“呃,好嘞。”雞窩不曉得鐵菠蘿是什么,他估計是什么新式武器。他嘴上答應著,心里卻嘀咕開了:這謝先生一介書生,耍耍嘴皮子也就算了,還要打仗?正這樣想著,忽覺三哥伸手過來,摸上了他腰間。雞窩趕緊避開,心頭瞬間明悟:這三哥是要我留下這支匣子槍呀。
山寨里以往的慣例,就是誰拉隊伍,誰就得管飯管武器。
雞窩腰上這槍,是跟著三哥的探馬隊繳獲的,現在三哥硬要留下,還真不好跟他犟。
雞窩在意的,倒不完全是這把槍,像那謝先生說的,這槍是身外之物。他擔心的是,那洋學生人好是好,但自己原來的槍,丟在風車坳賭坊,那洋學生可是心知肚明。現在自己又光著個人,前去見他。自己也拉不下這個臉來呀。
雞窩有些犯愁,正想向三哥求下情,暫時借用一下這只匣子槍。就見三哥似是看出了他的顧慮,笑著說:“這謝先生,還真是高人哪。他們幾個,已經搞到一挺花機關,好幾把馬匣子,還有那一投就開炸的鐵菠蘿……富得流油。你還怕沒槍用?快去罷。記住嘍,回頭不給老資順幾個鐵菠蘿兒回來,你今后跟我那是不用想了,還得小心勞子天天給你小鞋穿!”
三哥說著,不由分說,嫌棄地撥開他手上的紅線鞭兒,探手到他腰間,一下就將那只匣子槍掏走,把他直往外推:“磨蹭什么?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倒想去。分到這兒守這芭蕉林子,哪比得上去搶駱屠戶呀?快去,別他娘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再不走,我換人了啊。勞子磨破嘴皮子,才向謝先生要下的名額,容易嗎我?”
山寨規矩,以大制小,以老制少。出門辦事,尤其嚴格。
雞窩對三哥的話半信半疑,卻又無可奈何,只好怏怏地走向那道角門,一閃身進了駱家大屋內。
正走著,忽地一個花廳口響起一陣腳步聲,轉出一支荷槍實彈的小隊伍。
雞窩趕緊避向墻邊,藏進黑暗之中,但是那小隊伍已迎面行來,越來越近。
領頭的人身材苗條,定眼一看,竟是個雌的。這支小隊伍無人言語,只默默地跟隨著這個苗條女人,步履匆匆。
雞窩身后來處是院門,如果他現在退往后院,勢必暴露在院門空曠處,讓人一目了然。
雞窩一邊順著墻根后退,一邊打量著頭上檐頂,正在他準備一躍而起時,右手摸上了墻面上的一道門。
那道門似有松動,輕輕一推,竟然開了。
雞窩大喜,閃身入門,回身輕輕將門掩上。
這門內好像是一條巷道,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見五指。雞窩的注意力在外面走廊,一時間也顧及不了許多。
就聽廊內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人來到門前,駐足停下。
雞窩的心怦怦大跳。
卻聽門上篤篤篤敲了幾下,一個女人略帶疲憊的聲音響起:
“可藏好嘍。我們馬上放土匪過來,你幾個從身后包抄,我們殺個回馬槍,一準兒能成。”
黑暗中僅一門之隔,雞窩那敏銳的聽力,甚至還聽到那女人說話時,似在倒抽冷氣,估計是受了點兒傷。
雞窩不曉得如何回答,也不敢吭氣。只聽外面那女的說了兩句,馬上便帶隊往后院去了。
雞窩松了口氣,正準備摸開門離開,這時,旁邊的黑暗中伸來一只爪子,搭上他的肩頭。
他一下子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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