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wmn4();GetFont();正文 威義堂內,濟濟滿堂。
玉面鼠坐在上首的香案旁邊,神色憂慮地看著立在堂中滔滔不絕的七排當家,他的心情越來越低落。
這位七當家,是七哥臨死前指任的。
那是去年春三月的事兒,那一次,玉面鼠率一隊兄弟,回贛南老寨子搬運十六排的物資。
恰在這時,安排在余水鎮的坐探傳回消息,說搞到了一批水連珠,讓玉面鼠盡快去取。
玉面鼠向來愛槍如命,更何況又是水連珠這樣的好槍?為免有失,他當即決定自己親自帶人下山去取。誰成想,這居然是一個圈套。
原來,那位坐探數天前在窯子里吃花酒,與當地一個惡霸爭風吃醋,因人單力薄,吃了點兒虧,臉面上抹不開,便嚷嚷說要拉山寨的人馬,滅了這惡霸滿門。被有心人一狀告到了余水靖衛團。
團總聽了,當作戲言,一笑置之。
這時,駱屠戶也率一部在贛南一帶剿匪,客住在余水靖衛團。他聽了,憑直覺感到不是兒戲,竟鄭重其事地鎖拿了這名坐探。一頓嚴刑拷打,加上銀彈攻勢,坐探很快就招供了,背叛了山寨。
他第一個出賣的,就是玉面鼠。
他知道玉面鼠平常時不愛吃不愛穿,但凡有點兒余錢,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為手下弟兄添槍添子彈。
于是,就是設置了這么一出戲。
他算準了玉面鼠一定會親自前來。
事情被七哥知道了,同樣愛槍如命、敢打敢拼敢搶的七哥,非得一起前去。一行人扮作行腳商人,興沖沖地趕去。
他們哪里曉得,他們一進余水鎮,就被盯上了。整個余水鎮被封鎖得水泄不通。
發覺上當后,玉面鼠和七哥等人在重重包圍中擊斃了叛徒,潛藏在木筏子底下,順水飄出了余水鎮。
好容易逃出重圍,沒想到在回山的路上,一行人又遭遇了駱屠戶的伏擊。
一行人拼死突圍,七哥最終卻沒能殺回來,倒在了突圍的路上。
向來敢打敢拼敢搶的七哥,面對駱衛團的機槍,他帶領七排的幾個好手,搶在了玉面鼠的前面,為大伙殺出了一個口子。
但他自己,卻為了掩護兄弟們撤退,倒在了突圍的路上。一連三槍,兩槍打在胸口,一槍打在腹部。
待玉面鼠等人將七哥搶出,不等捱回老寨子就不行了。
彌留之際,他的意識非常清醒,他直接指定了眼前這位兄弟,說請他言主持工作七排當家,并懇求玉面鼠等人,大力扶持七排的新當家。
盆珠腦一戰,七排同樣損失慘重。
原先的三十余號弟兄,當場送命的就有十來個,跟隨虎哥和紅字頭撤走的有好幾個,回到山寨的,就只剩下五六名兄弟了。
這一次奔襲冷水坑,這位七當家將壓箱底的本錢都拿了出來,不曉得多久的彈藥槍支,分發給麾下的孩兒兵和娘子隊,湊了個近五十人的隊伍,跟著嚷嚷,非去不可。
后面,玉面鼠和三哥等人,見了他的隊伍,一個個都良莠不齊,老弱病殘不少,于是就大加裁汰,最后,只留了九名兵丁,參加攻打冷水坑駱家。
兩天多前,寨子中就悄悄傳播著不少謠言,說今次從那冷水坑駱家,繳獲了那么多戰利品,但偏偏已經有人想獨吞……
這話傳來傳去,自然也就傳到了玉面鼠盧浩耳里。
盧浩心里的那個苦呀,就別提了。
終于,在眼前的七當家慫恿下,八九名當家掌盤的終于按捺不住了,紛紛要求將從駱家打來的錢財物品,直接分了,大家落袋為安,那才心里踏實。
“為什么不分?大家伙說說,弟兄們拼死拼活,圖得是什么?現如今打來了錢糧器械,時間也過去好些天了。玉掌盤,你遲遲不分,想留著做什么?這可是大家的東西……”
七當家繼續滔滔不絕,由于他是新任的掌盤當家,并不是贛南結義的老兄弟,所以,仍按慣例稱玉面鼠為“玉掌盤”。
嘍啰們則站在威義堂大堂外嚷嚷,說這可是大家拼命換來的錢財,不是哪一個人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的。
眾人見玉面鼠不發一言,只在上首傻坐著,便紛紛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離譜。
“為什么不由分?大家伙說說,弟兄們拼死拼活,圖得是什么?現如今打來了錢糧器械,不分留著做什么?不分歸哪個保管?十六排么?各位哥哥,這可是大家的東西……”
七排的當家阿哥翻來覆去,就是這么幾句話,反復強調著。這時,不曉得他是第幾次發言了,他身邊茶幾上的茶碗,也早已經不曉得換過多少回。原先的濃郁茶色,現下已是清淡如水。
“對呀,大家上山落草,圖的就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我就鬧不明白了,這一次打來的槍械錢糧,按說你們十六排人多勢眾,出力最大,這一次也就能分得最多,可為什么你就是不給分?難道……”
“對呀,玉掌盤,你倒是說句話呀?”
“我不管你們分不分,反正我們那一份,今天不管怎么地,都要分給我。要不然,我都沒臉在弟兄們面前晃悠。都是山寨中的兄弟,憑什么有人吃香喝辣,我們就只能吃糠咽菜?虎哥現今不在寨子里,沒人為我們主持公道,我們就只好自己來主持了。”
“就是,簡直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什么?你說什么?”聽了末尾這句話,玉面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他啪的一聲,拍案而起,目光炯炯,直射向這個口無遮攔的家伙,
“老熊,你有種就再說一遍!”
“這、這可不是我說的……寨中兄弟都、都這么說。你要不信,你可以去問大伙呀!”
這個被稱作老熊的家伙自知失言,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囁嚅著。
“玉掌盤,你也別不高興。我就問你,這冷水坑駱家,是大家打下來的罷,為什么九哥把繳獲都收進威義堂的庫房?寨子里早有謠言,說你是想獨吞那批東西。到底是與不是,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大家都是兄弟,還是少做些瓜田李下的事,既然不作賊,何必擔個賊模樣?”
那位首先發難的七掌盤當家,本來剛剛坐下,見這情形,便又站起身來,向七八步外的玉面鼠說道。
此言一出,威義堂內剎時間鴉雀無聲。
“……”玉面鼠緊盯著七當家,他臉上的怒意愈來愈熾,他心里忽然記起了前些日子,在與謝宇鉦討論時,謝宇鉦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嗯,玉掌盤,糾云寨的問題,就在于當家的太多了,人心難齊。”
“糾云寨這些年為什么總吃駱屠戶的虧?其實,就吃虧在這上面。幾百號人,大大小小十幾個掌盤當家,各不統屬,遇事推諉扯皮……要想提高戰斗力,必須加以改進……你看哈,手有五指,平時不妨各司其職,但在必要時候,就得五指聚攏,攥成拳頭,然后再打出去,才會更有力一些!”
“力分則弱,要想改變這種現狀,首先就要想辦法將大家擰成一股繩,讓大家的勁往一處使……只有這樣,糾云寨才能興旺發達!”
玉面鼠雖然不明白,這位謝先生年紀輕輕,從哪里學來的這些東西?但這些日子以來,他反復思考謝宇鉦這番話,越想越覺得有理。所以,那幾十車繳獲拖回山寨后,他才沒有像往常那樣,按出戰的人員多寡,一一分派下去。
十八排的老兄弟們,是被逼上梁山的。打在贛南結義開始,大家就約好了生死與共、禍福同擔。平日里,大家都是平起平坐,遇到困難一起想辦法,碰上危難一起扛,誰也沒有當過慫蛋退宿過……后來,人馬漸漸多了,自然而然地,也就各占一處山頭……再后來,贛南的靖衛團進剿得厲害,玉面鼠雖然動了往別處發展的心思……拿下現下這個寨子后,兄妹倆并沒有把它當成自己的私產。不久,各大排頭就被駱屠戶打破山寨,失了根基。
玉面鼠兄妹得到音訊,可是第一時間率隊前去接應。將幾百號兄弟都接回糾云寨,安頓下來……生死與共,禍福同擔。
現如今,隨著形勢的越發緊迫,不但當初的老兄弟的逐漸凋零,而且很多排頭難以得到人員裝備方面的補充,只剩下個虛名。基本上都是寥寥的幾個人,帶著一堆孤兒寡母。可是,兵強馬壯的兄妹倆,并沒有忘記當初結義的誓言,也從來沒嫌棄過誰。
兄妹倆更勤快更操心了,不但義無反顧地挑起了照顧孤兒寡母的擔子,而且還試圖將打殘了的排頭扶持起來……節衣縮食地招兵買馬、任勞任怨……兄妹倆的苦心孤詣沒有白費,十六排成長得更快了,各大排頭也漸漸恢復,有了幾分往日模樣。
這一年多來,十八排的生死大敵駱屠戶步步緊逼,屢屢調兵遣將,對糾云寨進行剿殺。
偌大個山寨,上下千余口,抄家伙干活的也小幾百號人,但能打敢拼的十六排,始終是山寨的主心骨頂梁,只要十六排不垮,山寨就不散。幾次危局,都是靠十六排逆風翻盤的。
沒有金剛鉆,豈敢攬瓷器活兒。像盆珠腦那樣的險惡局面,人數武器都處于劣勢的情況下,十六排硬是虎口奪食,在靖衛團手里成功地搶出了大半人馬。冷水坑之行,玉面鼠之所以能采納了謝宇鉦的“圍魏救趙”,整合山寨中大部分力量奔襲冷水坑,那都是因為平日里給十六排打下了硬底子。
冷水坑之行,成功救出被俘的兄弟,繳獲了二三十大車的物資,其中的不泛捷克式、花機關、英倫馬槍、鐵菠蘿這樣的洋武器,粗粗計算,光這些洋貨,就足夠裝配整整一個精銳加強連。
聲東擊西,圍魏救趙。實打實地滿載而歸。
所以,玉面鼠的心思又活絡起來:那洋學生說的大力整編,到底可不可行?他決定借著這次大勝的勢頭,好好試探一下各大排頭的底線。
然而,眼下眾人的反應,已經明白無誤地表明,這整編的路子,行不通。
“要想整編,先得抓錢。”當時,洋學生思索著,慢慢地說道,“這一次就是一個好機會,這些好槍好馬和幾十車繳獲,暫時不要發放下去。”
“要是有兄弟鬧事,要求分贓怎么辦?”
“讓他們鬧!理不辯不清楚,鐵不打不成器,讓他們鬧!鬧開了,大家的心思也就明朗了。”
“要分東西?可以哇。錢財可以分,槍械不給分。分了錢財之后,就讓那些不聽話的立馬滾蛋下山。糾云寨不是你們十六排打下來的么?當初,你們結義時約好生死與共、禍福同擔,遇事就要一起擔。既然擔不了,那就是背叛。對兄弟的背叛,對往日的背叛。既然都是叛徒了,那還留著做什么?”
“背叛?嘿嘿,這、這個……帽子有點大哈……有東西大家一起分,那是以前的慣例……”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隔年的黃歷不中用,霉了的種子難發芽。這次與駱屠戶的爭斗,我們雖然占了大便宜。但實際上并沒有改變我們劣勢處境。別光盯著那點兒繳獲,要知道形勢已經相當險惡。形勢的變化,要求糾云寨必須作出改變,作出調整……要是一個個的,還只是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打著自已那點兒小算盤,絲毫不顧及大局,那糾云寨將很快陷入滅頂之災!”
“不,不會的,”當時,玉面鼠就痛苦地搖著頭,喃喃地說,“只要謝指揮愿意幫我們,我們……遲早滅了靖衛團……”
“你錯了,玉掌盤。那是我們運氣好。誰也不是神仙,好運氣不可能天天有。大家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誰也不比誰聰明。偷機取巧的事,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干。說到底,實力才是問題的根本。糾云寨目前的情況,如果能將大家擰成一股繩,那還有一絲希望。要是不整編,那是根本活不下去了。生存還是死亡,就你們幾位掌盤的一念之間……如果我的話,幾位掌盤當家的能聽得進去,我就多留些時日,好好幫一幫你們……現在山外的情況,不曉得你們曉得不曉。我的時間,其實很緊很緊,沒那么多閑工夫扯淡!如果,你們還是決定走老路……那我就下山離開,到別處玩去……”
神威光日月,大義壯山河。
對仗工整、內容莊重的中堂對聯兒,杉木材質、朱紅油漆的長條香案,神威凜凜、正氣浩然的神像,這樣的有序組合,為威義堂肅穆莊嚴的氣氛增色不少。
只是,大堂內愈來愈亂,鬧哄哄的,說什么的都有。
氣質光風霽月、相貌極其俊美的玉面鼠,開始目光游離。
事情的發展,果然坐實了謝宇鉦這個洋學生的斷言:烏合之眾,豈能言大事……玉面鼠的心里拔涼拔涼的。
令人惱火的是,在這樣的骨節眼上,這個洋學生卻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日夜守在寨門口,一心就要逮住那個無關緊要的東洋鬼……完全不顧糾云寨現下正面臨土崩瓦解的危局。
這就像一個算命的,信誓旦旦地告訴你,你現在雖然還活蹦亂跳,但是根據你的生辰八字推算,你必將在什么時間什么情況下丟了性命……要改變這一切,你只有用我的方法,而我的方法,就是讓你六親不認、骨肉分離……
更要命的是,玉面鼠覺得,自己大妹妹俏飛燕似乎也被這個洋學生迷住了,見天兒不務正業,光顧著給這個說大話不怕閃了舌頭的家伙送酒送飯。那關懷備至的模樣,連他這個親哥哥見了都眼紅。嗯,“下山離開,到別處玩去……”,玉面鼠眼前閃過謝宇鉦那玩世不恭的模樣兒,他心里一陣說不出的煩躁,他越來越沒底兒,他甚至開始擔心:要是這個洋學生果然下山離開,只要他愿意,那自己這個大妹妹,十有八酒會被拐走。
女人就是女人,女大不中留呀。
玉面鼠不住地向威義堂外張望,但等了又等,始終不見那個洋學生的身影……堂內人影晃蕩,喧嘩之聲不絕于耳,他心里忽然冒出一陣說不出的煩躁,神使鬼差地站了起來,舉起一只手,高高揚起在空中,不一會兒,堂內的喧囂就停止了。
眾目睽睽,他苦笑了一下:
“各位兄弟都別吵了,既然都鬧著要分,那就分了吧!”
“十六弟,不能分哪。”旁邊的九哥急忙起身,搶白道。
玉面鼠轉頭看了一下九哥,他嘴唇囁嚅著,臉上說不出的落寞,輕聲說,“九哥,分了罷!要分則分,要去則去,要留則留……我、我累了,不想吵了……”
九哥怔住了,良久才嘆了一口氣,點了一下頭。
玉面鼠凄然一笑,然后轉向眾人,用力地揮了一下手臂:“打開庫房,將錢糧武器,按功勞大小,統統分派下去!”
說完這話,他幾乎無力支撐自己的身體,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子里邊。
堂內一片靜默,但只過了一會兒,就響起轟天價的叫好聲:
“對呀,早分早好!老子早就想下山去樂呵樂呵了!”
“奶奶的,這次繳獲不少,可能頂上一陣子嘍。”
“可不是嘛,奶奶的,還是在贛南的時候,有過進項了。”
……謝宇鉦和俏飛燕趕到的時候,不少人已經領了自己的那一份錢糧武器,樂顛顛地回家去了,更多的人在庫房前面排隊等待著。
盼望中的強援,終于姍姍來遲。
謝宇鉦臉色平靜,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但是,俏飛燕看到那些嶄新的槍彈一一分發下去,感到實在難以接受,忍不住喊叫起來:“哥,錢糧能分,武器可不能分呀!”
跌坐在椅子里玉面鼠無聲一笑,他向旁邊的空椅子打了個手勢,示意兩人“請坐”,他覺得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已消失殆盡。
終究是草莽英雄呀,受不得激,沉不住氣。謝宇鉦心里嘆了一口氣,目光掃過玉面鼠和九哥等人,微微一笑道:“九哥,玉掌盤,打駱家時,我們有約在先,打下駱家后,所有的繳獲我值百抽五。大家沒忘了吧?”
“沒忘呀!哪能忘呢?!”玉面鼠望著他,無聲地笑了一笑,“九哥已經把你那份留下來啦!謝先生放心,你幫了山寨這么大忙,說什么也不能虧欠你。九哥留下的,可都是好馬好槍……”
威義堂旁,謝宇鉦住的小院一角,栓著兩馬一牛,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排著幾支槍,臺階前并排擺放著一大一小兩個木箱子。
兩個箱子都開了蓋,小箱子里面,碼著十來根紅紙塊兒,大木箱子里面則碼著一捆捆整整齊齊的紅紙棍兒。
有經驗的明眼人一望便知,小箱子里盛裝的紅紙條塊兒,就是這個時代最時興的硬通貨小黃魚,那大箱子里頭,盛裝的毫無疑問就是成封成捆的光洋。
一個賬房模樣的人,正引領著謝宇鉦一件件查看,同時介紹著:“謝先生,按玉掌盤的吩咐,這次打駱家的繳獲,有一算一,都按值百抽五的份子,給您領了出來。瞧,金條和銀元在這兩個箱子里,幾支槍擺放在那石桌上,還有墻角那兩匹馬一頭牛……這些東西,都是你應得的。清單在這里,都列著呢……”
“啊,好,好好好!”謝宇鉦滿面紅光,樂呵呵地應道。
過了一會兒,眼見謝宇鉦略略看過,便將一張紙鋪在石桌上,向謝宇鉦陪著笑:“哦,對了,謝先生,那些糧食和雞鴨,以及大車之類的物什兒,有的是不大好分,有些分了估計你也用不上,于是便全部折成銀元,封在這箱子里邊了。如果沒錯兒的話,就在這條兒上簽個字,我好拿回去交差……嗯,墻角那兩匹馬和一頭牛,是三哥親手幫你挑的,都是最上等的……”賬房一邊說,一邊拎起一支毛筆,在一個小硯里蘸了蘸,遞了過來。
“啊,還有馬,哦,三哥挑的果然好馬,哈哈,好,好好好!”謝宇鉦接著毛筆,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哎呀,謝先生這字寫的……哎呀,筆走龍蛇,好字,好字哪!”賬房小心翼翼地拈起紙條,吹了吹,又等了一會兒,才將它折起,收入一個提盒里,一手拎了,“哎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哈哈,總算把東西都交給謝先生了,小老兒真是佩服呀,謝先生年紀輕輕,掙錢卻流水價一般,真是讓人佩服呀!”
石桌邊的俏飛燕正把玩著一支花口擼子,聽了老頭這話,微微一笑,長腿邁動,來到大木箱子前,彎腰撈起一封銀元,“老杜,記得你是前年打贛鎮,主動要求上山的。這兩年來,寨中的大事小事,也沒少操心。山里的日子緊巴巴的,確實苦了你了。”
“呀,俏掌盤言重了。俏掌盤對我老杜一家的救命之恩,一直都沒機會報答呢……要說辛苦,俏掌盤才真是辛苦,寨中上上下下,老老少少,衣食住行,哪樣你都沒少操心呀。”
“哈哈,老杜,當著謝先生的面,這些話我們還是別說了,矯情……”說著,她兩手握著那封銀元,用力對半一折成,啪的一聲,紅紙棍斷裂,光燦燦的銀元迸落開來,大部分落入箱內,另有一些落在地面,骨碌碌滾動,把那老頭的眼睛都瞧得直了。
俏飛燕將手上的兩截紅紙棍扔回箱里,然后向賬房老頭兒招招手,“今兒我就借花獻佛,替謝指揮賞你幾塊錢,拿了快去罷。我還有事,要跟謝先生商量。”
“哎,好咧。”老杜似是早就等待著這一刻,聞言先是一愣,但馬上就笑逐顏開,忙不迭地趨前來,蹲身一一拾起地面上的銀元,又向謝宇鉦點頭哈腰,千恩萬謝,然后樂顛顛地出門去了。待出了門,下臺階走上幾步,他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轉身回來,準備替兩人將小院的門兒合上。
剛回到門口,卻聽院內謝先生奇怪地咦了一聲:“奇怪,那支花口擼子呢?剛才還在這石頭桌子上呢,俏掌盤,是不是你掖起來啦?還不老實交出來!”
老杜聽了,小心肝蹦的老高,不禁有些為俏飛燕擔心,便豎起耳朵,小心地捕捉著院內的動靜。
只聽俏飛燕的聲音笑嘻嘻響起:“嚷什么呀,魚兒,不就一支女人用的小手槍么,你一個大男人,帶身上顯小器。再說了,你現在可是發了,怎么還是那么摳呀?哎呀,瞧,三哥對你就是好,瞧瞧,流星額,四蹄踏白,真給你挑的好馬呀,還有這匹,都是好馬。這肩高,怕得有五尺了罷。哎喲,真是好馬,不過好馬還得有好鞍,這樣罷,魚兒,我那兒剛好有一副馬鞍子,鍍銀的,可漂亮了,配這馬正合適,我們關系這么好……”
“住手!”院內響起謝宇鉦悲憤的喊叫,“放開我的馬!俏掌盤我警告你,你可別恃美行兇,欺人太甚,老子才不吃這一套!”
老杜不由咋舌,躡腳躡手地上了臺階,伸出兩支枯瘦的手,將小院門兒輕輕掩上,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居然聳肩一樂,笑瞇瞇地去了。
與此同時,山外頭的一處地方,斜暉脈脈之下,一條羊腸小道像一條細小的草蛇,自巍峨的大岳高山上,蜿蜒向山腳游走,末了來到一行矮樹和一道細小的溪流前。
那溪流上,橫著一截長著綠苔的獨木橋,清流見底的溪流自橋下汨汨流過,時而卷起朵朵小巧的浪花兒。
一個身上裹滿紗布的拄杖青年,踽踽過了獨木橋,又在對岸小徑走了一會兒,眼見就要隱入草木之中,他忽地停步,轉過身來,兩手貼膝肅立著,久久地望著來時的羊腸小道。
那羊腸小道上,行走著三個健壯婦女的背影,兩個在后的婦女扛個空空的擔架,領頭的婦女身形特別高大,面上身上都裹著紗布,隱隱洇出血跡。
三名婦女急匆匆地向山上趕,自始至終,都沒回過頭來看一眼。
貼手肅立的青年凝望許久,倏地恭恭敬敬一個彎腰,對著山道上三人的背影,來了個九十度的鞠躬。
直到三名婦女的身影消失在彎道上,那青年才直起腰來,轉身拄杖而行。
約莫行了數里之遙,路旁的灌木叢里突然爆出一聲大響,拄杖青年躲閃不及,大叫一聲,栽倒在地。
“哈哈,雞哥的準頭就是好,都快趕上朱先生嘍。”
“喲,跟朱先生可不敢比,也比不了!”
隨著聲音,灌木叢里鉆出一壯一瘦兩個人來。
來到路心,那瘦子用槍管將傷者挑得翻了個身,見傷者胸口上豁了個血洞,血漿正泉眼般冒出,不禁得意地咧嘴,笑道:“狗曰的東洋鬼,敢跟特派員作對,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么?說起來,你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只是,要是放你回村去,你還不得向清華少爺告黑狀呀?還是早早送你歸西,才是正經!”
那壯漢則習慣性地蹲下身翻著衣兜,忽地他驚喜地叫道:“哈,虎嫂真是實誠,還給這東洋鬼揣了兩塊大洋……。得咧,爺們收著啦,也沒白費走了這么遠的路!”
“豈止這兩塊大洋?”瘦子將槍上了肩,彎腰拖起尸體,“回頭謝先生曉得,高興之下,順手少不了又是幾塊大洋。”
“能替謝先生出手,那是我們榮幸,依謝先生場面,十塊八塊,我還懶得要。”
“那你想要多少?”
“我想向謝先生討支槍,你是沒見著哈,三哥給謝先生挑的,那可都是好家伙什兒!這三哥,忒也偏心嘍。”
“三哥那叫秉公辦事,俏掌盤那才叫偏心……依我看,你們俏掌盤遲早要給拐到南京去!”
“管她呢,誰叫她喜歡呢。再說了,她的性子,到哪也吃不了虧。”
談笑之間,兩人搭手處理好尸體,然后偕肩沿著羊腸小道,腳步輕快地回山。
斜暉里鷓鴣聲聲,遍處草木蒼蒼,四面群峰茫茫,天上白云蒼狗,變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