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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坐地虎

  眾人正吃著早點,忽聽攤子前面有人笑道:“老李頭,今兒生意不錯呀,越來越會打理了!”

  “喲,陳隊長,你老人家可過獎了。”攤主老李頭的聲音響起,“我們夫妻倆,那會打理什么呀,靠的還不是街坊們關照。這不,侯四哥正帶朋友來捧場呢……您也過去坐坐唄?陳隊長。來碗韭菜餛飩,熱乎熱乎?”

  “哦,四哥早到了呢,行嘞,那就來一碗,別放醋哈。”

  “曉得嘞。四哥就在那邊,您先坐,馬上就好。”

  隨著聲音,一個穿黑色警服的年輕人走進廊下。

  “喲,順子,怎么才來?過來過來,我介紹一下,這是謝老板。”侯四起身相迎,哈哈笑著,做起了介紹,“謝老板,這位就是我們要等的人,”他將手一揮,“我發小——順子!現在干巡警隊,兩年升到副隊長,厲害吧?”

  “哦,是陳隊長,陳隊長好。陳隊長年輕有為啊!”

  謝宇鉦連忙起身相迎。

  這順子約莫二十三四歲,國字臉兒,一臉的正氣。看樣子跟侯四非常熟稔,關系很不一般。

  此時,他見謝宇鉦起身,馬上也抱拳還禮:“謝老板好!……”

  侯四待兩人見過禮,笑呵呵地又請兩人坐下。

  不一會兒,老李頭盛了一碗餛飩,送上桌來。侯四殷勤將餛飩推到順子面前:“我們都快吃完了,你才來?”

  “昨晚喝了點酒,有點上頭,耽擱了一下。”陳隊長伸出手,要到對面空位上的筷筒里去取筷子,目光卻看著侯四,“消息可靠么,四哥?真是那幫江北佬做的?”

  “哎,順子,這么多年了,你四哥做事怎么樣,你還不曉得?”侯四將桌面那個筷筒移到他面前,待他摸出一雙筷子后,又重新將筷筒移回原處,同時撇了撇嘴,“沒把握的事,四哥能亂說?”

  “那就好,那就好!”年輕的陳隊長點了點頭,抬頭四下里打量一下,見無人注意,忽地伏下頭,壓低聲音道,“四哥,那幫江北佬半年前突然來到下關,一點規矩都不講,光顧著橫沖直撞,欺行霸行,做事兒不留一點余地。只怕……他們背后的勢力,并不簡單哪!”

  “怎么,你怕了?”侯四臉上露出一絲戲謔,眉頭揚起。

  “說什么話呢,這下關地面,還有咱們兄弟怕的事兒?”陳隊長齊了齊筷子,大大咧咧地笑了笑,忽又壓低聲音:

  “不過,四哥,說實話,咱們下關地面,大大小小勢力十幾股,來龍去脈我基本上都曉得。比如廣佬幫有軍方背景,五湖幫背后是國府退隱大佬,南通幫背后是英吉利的洋人……這些我都門兒清。但唯獨對這幫江北佬,我是真的看不透!”

  侯四瞥了他一眼,無聲地抄起筷子,將碗里剩下的餛飩呼呼嚕嚕地扒拉了個精光,放下筷子,輕描淡寫地道:

  “看不透,沒關系。這樣罷,順子,我們呢,也別猜他什么來路了。這次就是個現成機會,我們就撩一撩他,看看他們葫蘆里,究竟裝的什么藥?看看他們后頭,到底還有那個山頭的大神?”

  說著,他又向謝宇鉦瞥了一眼,笑道:“要說關系,誰還沒個關系呀?就我們眼前這謝老板,這剛剛來南京,人生地不熟的,不正打算報考黃浦么?這回頭要是考上了,還不是一下子魚躍龍門,轉眼就是天子門生?要知道,現在的軍政界,黃浦系可是包打天下的!你看我們謝老板這模樣,能是普通人?今天困在淺水遭蝦戲,他日風云際會,又怎知不能搏擊在大江大海?”

  “哈……”順子聞言,臉上似笑非笑,“這話的道理……實在。”他偏頭瞟向謝宇鉦,上下打量一下,點點頭:“這事還真說不準呢。謝老板,要真有那一天,可別忘了今兒一塊吃餛飩的弟兄哈?”

  “四哥,陳隊長,你們這玩笑開得可以。那我現下可要多承承兩位的情啰,也好到時候,能多回饋一些。”

  謝宇鉦也覺得有些好笑,他見這個陳順子,雖然貴為巡警隊隊長,但在侯四跟前,態度卻非常恭敬……估摸著他們不但是發小,而且早有舊恩。只是,眼下這順子隊長……似乎對那些偷錢財的江北佬,也十分忌憚,這,這可不利于自己找回失物呀。

  他覺得,有必要給兩人打打氣,便順著兩人的話頭,將話題引向原定軌道:“陳隊長,你剛才說,連你都不曉得那幫江北佬到底是什么來頭?那我們可不可以大膽推斷一下,他們背后,壓根兒就沒其他什么勢力,他們不過是憑著一股蠻勁兒,橫沖直撞罷了?”

  后世看過一些爭霸上海灘的影視片兒,里面的主角們往往憑著一腔血勇,一身膽氣,敢打敢沖,最后終于在上海灘的十里洋場,打出了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在上海灘上,幫派火并大都是不擇手段,場面也極其血腥殘暴。

  盡管謝宇鉦不喜歡,但他還是覺得,眼下那幫江北佬,其行事風格非常民國,非常上海灘,非常影視化。

  要說打打殺殺,在羅霄山里混了一兩個月后,現在的謝宇鉦可不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有必要的時候,殺殺人,跳跳舞,也已毫無壓力。更何況,身邊還跟著盧清這樣一個天生的殺手呢!

  他心里甚至都有些好笑,在民國的地下世界,像眼前侯四這樣的“雅痞”,只怕是絕無僅有的珍稀動物了。這樣的稟性,就算是一頭威震山河的老虎,擱上海灘那樣的地兒,只怕也難活過頭三集。

  什么事兒都講規矩,講道義,講傳承……保險費低廉到令人發指,收了錢就為人看家護院,按商業的角度來看,這是良心價,更是超值價。這、這哪是社會社團,這、這簡直就是各家各戶聯合自保的模范聯防隊嘛。

  謝宇鉦心里已經越來越沒底兒,這樣的溫良恭儉讓,能幫自己找回失物么?

  謝宇鉦心里正狂吐槽,對面的侯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哈哈一笑:“謝老板,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南京混碼頭盤子的,有些膽小怕事兒?”

  謝宇鉦被說中心事,臉上不由有些訕然,此時見兩人臉上露出一副看白癡一樣的神情,他也懶得裝了,干脆就直接開問:“侯、侯四哥,為什么咱們南京的幫派這么多,卻一個個像個好好先生……我聽說,上海灘那地頭上混生活,可不是這么回事呀。”

  “哈,謝老板,這金陵城是什么地方,你想過沒有,要是大家都像江北佬那樣行事,這下關埠上,早就殺得血流成河了。要知道,這可是在這天子腳下,一國首都,各國使館可都在這兒呢,國家的臉面兒在這擱著,你估摸著,能像上海灘那樣管殺不管埋么?”

  “那怎么辦?老幫派們行事合乎規矩。大家還可以相安無事。可像江北佬這樣不講規矩的新幫派,又拿什么來對付它?莫非,就只能看著么?”

  “那也不盡然。”侯四瞥了一眼旁邊的陳順子,笑道,“在這下關地面,不管你是坐地虎,還是過江龍,再怎么橫,最后也還得老老實實按規矩來。”

  “規矩?”謝宇鉦心里頭有一萬頭羊駝駝奔過……又是規矩?可你講規矩,人家不跟你講規矩呀。

  “對的。四哥說的對。”這時,旁邊的陳順子終于將餛飩吃完,放下碗筷,“在這下關地面上,天大地大,國府的規矩最大。國府這規矩,也沒寫明。但多年來大家摸也摸出來了——就是凡事不能做得太過火,誰要是過線了,讓國府面上難看,那就肯定不長久。”

  “是,是。陳隊長說得是。天大地大,不如國府的規矩大。”謝宇鉦嘴上應付著,心里卻越來越焦灼。

  這陳隊長,也太八婆了吧。莫非這時代的警察們,都閑得這么蛋疼么?

  他不由得看了看表,已是七點四十分了。

  綜合目前的種種消息來看,昨兒那幫竊賊,是在下午三四點鐘進的屋,離開的時候,已經接近五點了。由于翻箱倒柜撬地板的聲音實在太響,當時左邊鄰居還不滿地嚷了兩句,據那鄰居回憶,當時已經快五點鐘了。只聽這邊屋里又鬧騰了一會兒,才慢慢停息了。

  那些竊賊們,是在五點鐘左右,終于完全得手,然后從容地離開。

  這也符合盧清的判斷——墻角被摔碎的熱水瓶的水濺得滿地都是,他到家時,還用手摸了摸,發現還有些兒溫。

  南京城那么大,整個下關龍蛇混雜。現在,問題的關鍵,實際上只系在那張恒通銀行的存單上。

  他已經打聽過了,這時候的銀行,上班時間也跟后世一樣,朝九晚五。

  昨兒,那些竊賊們肯定沒有時間拿那張存單去取款。

  現在,雖然時間也還早,但要是眼前的侯四,遲遲都沒有能見真章的手段,那自己可得抓緊時間,到恒通銀行去報失。剛來南京他就打聽過了,這南京城只有一個恒通銀行,并且就設立在下關……

  這時,見了謝宇鉦手上的腕表,一身黑皮的陳順子眼里滿是羨慕之色,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這只腕表上來,就聽他又是埋怨,又是關切地道:“咳,謝老板,不是我說你。財不露白你都不曉得么?這街面上什么人沒有呀?可不能隨便掀袖子看時間。難怪,能丟這么大一筆錢!服了你啰。隨身帶著幾千塊,你江西老家,那得有多大的財勢呀?”

  財不露白?謝宇鉦心里霍地一驚,心想,自己可夠低調夠藏拙的了,平時出門身上從不超過兩塊錢,腕上的手表在這時候雖是稀奇物,但也就今兒心情緊張,才掀衣袖看了下。

  對呀,財不露白!那幫竊賊們,究竟是怎么找上門的呢?

  來到南京后,謝宇鉦的確給盧清盧婷添置了兩套深秋穿的新衣服,此外也沒大手大腳花錢呀?怎么就讓賊子給盯上了呢?

  “是,是。陳隊長,我們這下關,有沒有恒通銀行呀?”謝宇鉦打斷了陳隊長的嘮嗑。

  “有,怎么沒有?你回頭看看,看看對面的是什么?”

  謝宇鉦聞言,連忙驚喜地轉身扭頭,向街對面看去。

  只見對面是一座門臉兒厚重的石基座建筑,高大而宏偉,一對石獅子靜靜地伏在門兩邊兒,一動也不動。

  大門兩邊,各掛著兩塊木牌,右邊一塊上面寫著:“恒通銀行”四個大字,左邊那塊上面寫著:“恒通銀行金陵支行”八個相對小一些的大字。

  現在,時間接近早八點鐘,深秋清晨的下關街道上,早已人來人往,車馬匆匆,熱鬧非凡。但是,對面的宏偉建筑卻仍是一副冷冰冰高不可攀的嘴臉兒,冷漠而高傲地俯視著在腳下辛勞忙碌的眾生。

  以前,謝宇鉦也曾從這大郵局樓下的街道經過幾次,但卻從來沒注意到這郵局對面,居然就是恒通銀行。

  他的目光左右一掃,這才驚覺,侯四帶來的這些弟兄們,貌似稀稀落落地坐在桌前吃東西,可這附近一段街道遠遠近近,可全都落在眾人視線里,連偶爾經過街道的一條狗,一只貓都逃不脫監視。

  謝宇鉦轉頭看向侯四,難掩心頭喜悅:“四、四哥,原來你早安排好了?”

  “怎么樣,這老李頭攤子上的早點,味道還不錯罷?”肥頭大耳的侯四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

  “啊?四哥你說,說這、這早點呀?那可沒話說,必須滴。全下關,哦,不,全南京再沒有更好的了!”謝宇鉦瞥了瞥旁邊正忙碌著的老李頭夫婦,由衷地夸道。

  他感到這個時代的南京街頭,已經開始跟后世的印象重疊起來。

  “……謝老板可是實誠人哪,你這話,我侯四信了!”侯四說著,和那陳隊長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

  好一會兒,他才停下來,環顧著周圍的兄弟,老神在在地說:“謝老板,這些都是靠得住的好兄弟,大清早的,誰沒事陪你來這街上嗑冷風呀?”

  他的手指點到陳隊長身上,“陳順子陳隊長,是我老四的發小,自小肝膽相照。我侯四……在街面上行走,一靠街坊鄉鄰和好弟兄們幫襯,二靠國府庇護。”

  “國府庇護?”謝宇鉦見侯四的神情不像說笑,心里不禁奇怪。暗想,難道這侯四,竟然跟國府都有關系?

  “對呀,要不是國府遷都金陵,那這下關街面上的龍爭虎斗,跟上海灘十里洋場也沒什么兩樣,人家外來戶,過江龍,來到這兒,大可猛打猛沖,耍盡手段。可我們坐地虎能行么?不行!左右都是街坊鄰居。”

  這當兒,涼薄的陽光已經從城市的天際線上顯露,遠遠近近的街道也鮮明起來,拂過廊外的風似乎也沒有那么冷了。

  “俗話說,不是猛龍不過江,要是沒有我們這些坐地虎,那些過江龍們,能在大白天把人生生吞了下肚!謝老板,你說,我感謝國府,有錯么?”侯四繼續笑道。

  這還沒完,末了侯四又來了一句:“眼下這些江北佬,就是這樣一條過江龍!但只要它做得過了火,我這坐地虎絕不答應!”

  在這樣的年月這樣的情形之下碰上這樣一位講規矩的青皮頭兒謝宇鉦已經不可遏止地開始懵逼整個人都在民國二十四年深秋下關大馬路上的冷風中徹底凌亂了。

  無語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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