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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活著的死人

  胡部堂雖然把查錦衣衛案檔的事交給了張寧,但最終只能錦衣衛本衛自己內部排查,有符合條件的案檔才遞送到張寧的手里。連皇帝的欽案都不讓查檔,可以想象里面有多少見不得光的東西。

  張寧每日去錦衣衛上值,漸漸感覺這地方陰氣很重,比官府六扇門還要黑暗。近日京師風大,太陽一下山,陰風慘慘殘月陰霾,就仿佛有無數的冤魂籠罩在空中。國朝常言人命關天,人命案都要三司法復審慎重定案,冥冥中含冤而死的人仿佛在陰笑在嘲弄,如同街巷間“嗚嗚”的風聲。

  更甚者,這幾天晚上家里也不得安寧,王振肯定自己去閹割了,每晚就能時有時無地聽見西廂那邊“哎喲、哎喲……”的痛苦呻吟。

  沒有人照顧他,只有何老頭或者牛二一天兩頓給送點容易下咽的稀飯,好心的時候給添點茶水。就這樣也算好的,如果不是在同鄉家里,誰去管他的死活呢?

  生生從自己身上割下一坨肉來,此時又沒有麻醉和必要的護理。張寧想著王振在老家有家有妻子,偏偏要受這份苦,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過了五六天,三司法和錦衣衛的查檔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兩邊篩選出來的卷宗只有六十余份,其中涉及建文遺臣而被判死的只有八份,全部來自錦衣衛。正如王啟年預計的一樣,大批屠殺建文遺臣是在永樂初年,八年以后判死罪的已經很少了,就算后來被地方官舉報出來也大多貶為賤籍并掠奪其財產,殺得不多。

  胡瀅坐在上方的書案前,直接把其余五十多份丟在一邊,挑出那八份牽扯遺臣的卷宗瀏覽,他很快重視起其中三份記載有案犯之女“下落不明”的卷宗;而另外五份符合“有女”的條件,只是她們的記載是被送到南京富樂院和各地教坊司。胡瀅便把那五份遞給王啟年:“先試試這三份,如果無所獲、便修書給這些教坊司所在的地方官,證實她們是不是還在當地。”

  “是,胡部堂。”王啟年接過卷宗。

  “袁進祿,籍貫揚州高郵縣,查實與前翰林待詔鄭洽曾有書信往來……”胡瀅輕輕念了一句,抬頭道,“上次宮女周氏說話時是江淮口音,這個袁進祿就是江淮人,他會不會就是宮女周氏之父?”

  王啟年沒開口,張寧是幾乎不插話的,一時間沉默了一會兒。反著推論是可以的,如果宮女周氏是袁進祿之女,那么周氏就有足夠的理由參與謀刺案、用江淮口音等等;但大伙不能正面論證,一系列的理由都無法證明倆人是父女關系。

  “傳訊宮女周氏,我們去試試她。”胡瀅拍了拍案上的卷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王啟年馬上去傳報了,走得很急,一副期待的樣子。胡瀅接手欽案快十天了,什么進展都沒有,現在忽然有了點頭緒,也難免讓人產生希望。

  就連張寧的心情也不例外,他雖然不希望案情進展最后和桃花山莊扯上關系,但事情懸著心里很掛念,也想早點知道結果。

  這次刑訊照樣是張寧做記錄,但王啟年也參加了,而其他三司法派來打醬油的官員和一干書吏卻沒機會參與密審。除胡瀅等三人,還有宮里派來的宦官王狗兒以及錦衣衛數人。

  因為王振把自己閹割了渴望做太監,張寧忍不住多注意了面前這個真正的太監王狗兒。這個太監身材很“苗條”,腰帶一束毫無男人的感覺,言行陰柔但也算不得粗鄙,特別行禮的動作很有股古典的氣質。高筒帽帽檐下露出的雙鬢,間著少許白發,但臉皮卻白而細,張寧真看不出這太監的大致年齡。

  宮女周氏拖著“嘩嘩”響的腳鐐,慢慢地被人押進來,照樣讓她坐到南面的椅子上,身后站著倆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她又像上次那樣,兩眼死灰盯著地面,連屋子里的人看也不看一眼,看樣子審訊的情況會不容樂觀,不好讓她開口。

  但胡瀅依然鍥而不舍地堅持著他審訊的開場白方式:“你叫什么名字?”

  周氏:“……”

  對于她的消極抵抗,胡瀅不以為意,又問:“誰是你的主使?”

  周氏:“……”

  王狗兒看不下去了,陰柔地說道:“胡部堂和她多費口舌,這樣問她不會說,還得用鞭子問!”

  胡瀅向王狗兒遞了個眼色,王狗兒只好無趣地站在一旁閉嘴了。胡瀅又淡然地對周氏說:“未免過多牽連無辜,你還是最好盡快說出來。因為你一個人犯下的滔天大罪,到現在已經有幾百人受了牽連下獄,還有一些人要被處死。只要你說出那個幕后主使,有些人是不用處以極刑的……就比如關押在詔獄的江淮人士袁進祿,本來在明年初釋放的名單里,這回又牽連進了你的案子……”

  “他們不是已經被錦衣衛殺害了?”周氏忽然抬頭說話了。

  胡瀅頓時和王啟年對視了一眼,正在奮筆疾書的張寧也立刻停下來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的眼睛里露出了狐疑、驚訝等復雜的情緒。

  “死了?”胡瀅很快用感到意外的口氣反問了一句,然后埋頭翻卷宗。周氏投以極其關心的目光,欠了欠身幾乎想站起來看他翻看的卷宗。如果張寧不知道袁進祿確實是已經判死了的人,此時也要相信胡瀅的表演,不料這個平時一本正經四平八穩的朝廷大臣,說起謊騙起人來像真的一樣。人生如戲啊。

  “沒死,五年前被判死罪,但一直關押在北鎮撫司詔獄。”胡瀅用手指戳了一下案上虛無的卷宗內容。

  但這時周氏的表情中已經露出了懷疑和警覺,她冷冷說道:“就算你們用這種法子來詐我也沒用,知道袁家與我有關系又如何?難不成一個已經離世的人會托夢來指使我不成?”

  胡瀅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張寧見狀心道:到底是十幾歲的小姑娘,閱歷不足,你不開口別人是拿著沒辦法,一開口你能玩過胡部堂?

  “老夫就算要詐你,也不會空口亂說。”胡瀅鎮定地說。

  周氏道:“除非我親眼所見,否則任你巧言如簧我也不信!”

  胡瀅向王啟年和張寧遞了個眼色,起身離座,太監王狗兒和一個錦衣衛將領也跟著離開了審訊室,來了隔壁的屋子里。胡瀅問錦衣衛將領道:“那袁進祿應該沒死吧?老夫大概記得管過與建文余黨鄭洽相關的事,鄭洽至今沒抓到,袁進祿這樣與他牽連的人應該不會就處死了。”

  將領道:“我也不清楚,只能問林指揮使,要不現在找人去請指揮使大人?”

  胡瀅點點頭:“你去問問林指揮,如果袁進祿還在詔獄,告訴老夫一聲,從北鎮撫司提到本衛來另行看押……給他收拾一下。”轉頭又對王狗兒說:“今天就不審了,等袁進祿帶過來了再說。”

  對袁進祿還活著的事,他一副很自信的樣子。事前連張寧都以為一個在卷宗上已經死了的人,就應該真死了,今天長了見識原來還有一種“活死人”。

  下午辦事處就得了信,袁進祿確實還活著,一切都在胡瀅的意料中。到次日這個已經被關押了好幾年的政治犯就被錦衣衛從天津運到了京師錦衣衛衙門,這里位于皇城承天門之南,和中樞六部等各大衙門在一起,平時幾乎是不關押犯人的,也沒有像樣的監獄,像宮女周氏等也只是臨時看押。

  張寧和胡瀅一道去看袁進祿時,發現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婦人應該是他的夫人。當張寧等見到人時,他們已經被清洗收拾過了,頭發雖然亂蓬蓬的但不臟,身上的囚服也是才穿不久;饒是如此兩個犯人的模樣也十分可憐,很安靜地歪在角落里非常虛弱,皮膚呈現一種病態的菜色,長期不見陽光和營養不良的癥狀。被關在詔獄里的人應該連“放風”的待遇都沒有,也不可能一日三餐好吃好喝養著,可以想象活成袁氏夫婦這個模樣的人平日都吃些什么。

  接著胡瀅又亟不可待地提審了宮女周氏,帶她到關押袁氏夫婦的地方讓親眼見人。胡瀅不動聲色地交代周氏:“只能在窗戶外看看,不能出聲驚動他們。你想想,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的女兒也被抓了,恐怕反而不好受。”

  周氏臉色蒼白地點點頭。當她走到窗邊時,只向里面看一眼,眼淚就如泉水一般涌出來滿面淚痕,她的手反綁著,只能用牙齒咬著嘴唇,頓時一絲鮮血從浸出了嘴角。旁邊的錦衣衛見血忙沖上去,胡瀅制止了。

  一把淚、一絲血。張寧頓時情緒復雜地低下頭,他只看到了一對同患難的夫妻、一個默默看著父母的子女。

  但見胡瀅面無表情,手里握著大權的人只能像他那樣鐵石心腸吧?張寧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在心里默嘆了一氣,在周氏的哀怨后面,空悵惘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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