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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一條幽靜的青石巷子;舊的石板和苔痕、新的紅燈籠;一道院門輕輕洞開;一張清秀的女孩臉,忽然露出驚喜的表情。此情此景好像在哪里經歷過,但張寧知道這是記憶的欺騙,只是似曾相識罷了。

  在院門口見面,沒來得及說幾句話,小妹一雙靈動的眼睛仿佛有千言萬語,但很快就有更多的人需要應酬了、什么也沒能說出來,就連周圍的鄰居聽說當官的張寧回來了,也紛紛過來“圍觀”。甚至有人忍不住問為什么沒有敲鑼打鼓的官差護送、為什么沒有扎著紅花的轎子,仿佛張寧是中了狀元衣錦還鄉一般,興許在鄉親眼里在京里做上官就了不得正該大張旗鼓。

  張九金父子本來趁著過年旺季還在做生意,沒多久也關鋪子回家來了。

  如眾星捧月一般,平日來往不多的鄰居紛紛圍著張寧客套,恭敬羨慕之意溢于言表。張九金因此也是紅光滿面,作為長輩對四鄰的恭維十分受用。人一高興,少不得整個下午都率領全家男女老少操持著在院子擺上幾桌。

  應酬、吹捧、客套、酒,張家小院紅紅火火,如春提前到來,紅火熱鬧乃吉祥之象,人之所好。張寧一直帶著笑臉,大過年的人們又那么給面子,笑僵了也不能拉下臉。張寧時不時忍不住四顧搜尋小妹的身影,沒有什么事,不過是下意識想看看她正在做什么;偏偏每次都能碰到小妹的同樣的目光。

  一旁坐在上方位置的張九金已經成功讓自己轉變了角色,仿佛突然從一個商人變成了一個德高望重的鄉紳,說詞兒也盡往官場上扯,有故意炫耀之嫌:“上元縣衙門派人來送公文的時候,老夫初時沒認出來是誰,還是大郎認出來了,大郎和縣里的吏員有些結交、見過趙師爺,一說才知道是縣太爺身邊人趙師爺,親自送吏部的公文來了,老夫就請入茶廳敘話……”

  “管糧馬的趙師爺,按縣里書吏的口風,縣太爺很多決斷都是趙師爺拿主意。”大哥張世才與他爹是一唱一和,“縣太爺自己不方便過來,派了趙師爺,算是很看重了,遞公文一般就是派個官差就行的。”

  張寧不好掃大伯的面子,便說道:“我年底才外派揚州府判官,不久前還是禮部京官,不便與家鄉的父母官走動的。”

  同桌一人煞有其事地說:“雖然未曾走動,不過大家同朝為官,話是很好說上的。以后鄉里鄉親有個什么事與官府扯上關系,咱們也不那么怕官啦!”

  院門沒關,這時又來了個富態的員外,跟著兩個奴仆抬著一整捆綢緞進來,進來就打躬作揖和張九金一副好不親熱的樣子。虛套了好一陣,張寧才搞明白,原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以前的準岳丈王員外。婚約都退了,他還能大模大樣地來竄門,又無名無故送這么一份大禮,直教人感覺好生意外。

  ……熱鬧喧囂一直持續到里仁街那邊華燈盡亮才陸續散去。留下了幾桌杯盞狼藉和滿地的垃圾,張家女人們忙個不停,男人們則飯飽酒足虛榮享受夠蹲在堂屋門口繼續聊,兩輩人三大爺們誰也不動家務的。剛才在酒桌上還裝文雅人的張世才此時正拿著一根牙簽大模大樣地剔牙。

  “王家是想修補兩家關系啊。”張九金嘆了一句。

  張世才笑看了一眼張寧:“咱們家二郎有才,他們家有財,如果中間沒出現那次波折,也算是門當戶對的。江寧縣王家的家底殷實,什么也不缺、就缺個文運;而且王家小姐長得不錯啊。”

  “王翁確實專程提過兩次,今天又親自登門。”大伯張九金正經地說,“二郎和小妹的年紀也不小了,還不成家,咱們張家像什么話?”

  張世才又道:“別說,這幾個月登門提親的媒婆快把咱們家的門檻磨平了,現在咱們是官宦之家,看上小妹的很多啊。”

  “哥哥都沒大婚,哪有小妹先嫁人的道理!”干著活的張小妹一直拿耳朵聽著呢,這時忍不住插了句話。

  張世才笑道:“人家宦官之家的大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那才叫一個身份,小妹以后別沒事在人前人后的亂跑。”

  “行啊,求之不得。大哥你來掃院子,人家堂堂大小姐怎么做這種活兒呢?”張小妹清脆的聲音將南京官話演繹到了聲的極致,婉轉動聽比吳腔還自有一番溫柔。

  “王翁的事,還得看二郎的主意。”張九金不管兄妹的玩笑,依然保持著正經。他總算說了句實在話,大伯畢竟不是父母。

  張寧這才說道:“王家今天送來的禮只能退了。”

  九金父子頓時沉默下來。

  張寧又不慌不忙地解釋道:“當朝太子的老師、左諭德楊士奇楊大人,他的女兒已與我約定婚約,開年正式來往時,楊家應該會修書給大伯的。所以王家的事,只能算了。”

  “太子的老師!”張世才一副想象的表情,仿佛在想象那些高高在上從來沒認識過的大人物,他隨即大笑道,“還是二郎有出息!既然這樣,你怎么不早說,還提那王家干甚,明天就將前后送的東西全部退了,咱們也不稀罕這個。”

  張九金沒說什么,平常是要比他的兒子穩重得多。他接著恍然道:“對了,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江寧縣有個叫馬文昌的相公,說是和二郎一個貢院的士子,他爹娘親自登門拜訪求人來了,就差點沒讓他下跪……二郎在官府里認識人,能幫到他不?”

  “得看什么事。”張寧好奇地說道。

  “大郎,你來說,你說得清楚。”張九金看向兒子。

  張世才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這叫一個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上回二郎被人冤枉科場作弊,陷了牢獄之災,原來正是有人在背后害你!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那同窗馬文昌。”

  “誰去查的這事?”張寧心里已經有了一絲火氣,但還能保持平靜。

  想起那次在富樂院外面遇到馬文昌的光景,那廝表面上客客氣氣的一副笑臉、不想背地里捅刀的人不是別個就是這狗日的,他還故意提到什么楊四海和自己矛盾,想栽贓到楊四海的身上。我哪里得罪過他,他為什么要害我?馬文昌算什么狗屁同窗,還不如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妓女。

  張世才道:“據趙師爺說的,這個馬文昌去向南直隸一個姓周的巡按御史舉報,才有后面二郎被冤枉的事。不料沒多久那個姓周的御史就牽連到京里的欽案,被拿到錦衣衛去了。不知道誰審問起他誣陷禮部侍郎呂縝的始末,就扯出告密的馬文昌來,被人說是姓周的同黨,不過好像他也算不得什么角色,沒來錦衣衛,上元司的捕快來逮進牢里關起來了事……你看,這害人終害己啊!”

  “他的父母卻叫人不忍待,聽說他們就一個獨苗。”大伯皺眉道,“況且咱們要是以德報怨,咱們張家在四鄰的名聲也好,不然街坊里不知會怎么說咱們。”

  張寧忍不住瞪眼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張九金頓時皺眉看著他,他很快也覺得用這種口氣對長輩說話顯得太憤青了,便忍住自己的情緒,耐下心來說:“大伯請諒解,這種事我真的也無能為力。說馬文昌是周訥之同黨不問青紅皂白拿進監獄,擺明了是東宮一派的無差別報復,我去幫他求情,那我究竟是站在誰的一邊?說白了這么多事從主考官呂大人涉嫌作弊起,就是一場權力角逐的余波,我和馬文昌都是不明真相就被牽涉其中的棋子,咱們想辦法遠離,馬文昌卻是自己找上門,他自己腦……還能怨別個?”

  “二郎說得沒錯!”張世才堅定地站在了張寧的一邊,“好像馬文昌干這損陰德的事,是因為王家小姐。為了這事,就陰著整咱們,現在還有什么人情可講?咱們不能因為他讓二郎的前程受影響。”

  “也罷。”張九金道,“幫不了就算了,咱們張家與人為善,日久見人心街坊鄰居都清楚的。”

  大伯一大把年紀,確實有點恩怨不分的樣子,過于怕事了。不過張寧聽他放話,便松了口氣。歇氣時下意識四下看了看,沒見張小妹,抬頭一看,只見灰白墻壁上的窗戶有一道紅色,正是穿著小紅襖的小妹,笑嘻嘻地與張寧遙遙相望。

  純純的笑,讓人將其和人間各種美好的事物聯想到一起,單單是那一眼溫柔的目光,也能讓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視周圍所有的事物毫無顏色光彩,除此之外的東西萬分無趣。

  “等收拾干凈,哥哥晚上能美美地睡一覺。”張小妹在窗前輕輕喊了一聲。

  同樣是南京官話,伯娘和大嫂等婦人為什么不能說得這么有味道呢?高低錯落的字調像流線線條一般柔滑地銜接,比越劇唱得詞兒還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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