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馬走過青石路巷子,馬還是拴在上回那顆樹上,習慣真是隨處能養成,哪怕只來了兩三回。或許人總是喜歡按照熟悉的經驗來干事。
他到這處院子來了幾回,每次都沒有刻意避人,卻很可能除了他沒人知道老徐祖孫的存在。張寧不是嫌疑犯,不會有人時刻監視他的活動,只有詹燭離也許情況有些復雜,每次有重要決策他作為信使卻都在場,僅此而已。
“東家,里面請。”老徐彎腰拜道,態度已有了上下尊卑的表現。到底是官場里經歷過的人,容易找到自我定位,而不是一味倚老賣老。
張寧回頭看了一眼身作緊身短衣的文君,她那身打扮估計剛剛還在練習,稍微細心點能發現她的臉色比起剛來那會紅潤健康多了,生活環境對一個人的氣色還是很有影響的。老徐也仿佛沒那么老,很有精神頭,彎腰抱拳的動作鏗鏘有力。
“最近有件事要你們去辦,可能有點難度,你們就這樣保持好狀態。”張寧用隨意的口氣說,一面向堂屋走去,“這是交給你們的第一件事,我想老徐不會拒絕罷?”
老徐道:“東家對咱們有恩,只要是力所能及,自是在所不辭。”
“言重了。”張寧微笑道,“你別覺得我對你有恩,如果認為我對人還行,有事的時候別落井下石就行。”
老徐頓時愕然,文君也皺眉看著他。他想起和方泠、羅幺娘二人的糾結,方泠幽怨的聲音“你還是娶楊士奇的千金罷”如同縈繞在耳際,四處留情又不是玩得起感情的人,他一時間好似有些感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興許應該淡點好。”
“無功不受祿,老朽受了恩惠,既然有事還用得上,東家請吩咐。”老徐也淡然道。
“嗯。”張寧點點頭,低頭再次梳理思路,好像并不著急。過得一會兒,文君端上來兩碗茶,冷淡地說道:“粗茶,您這公子爺喝得慣就喝。”老徐瞪了她一眼。
張寧反而不以為意,抬起頭笑道:“喝茶喝得是心境。”
老徐二人是第一次聽他說這句話,頓時還覺得挺哲理一般。
“是這樣,我要你們做的是去抓一個人。此人會經過的路線地點都察清楚了,而且沒有太多防備。不過他出身行伍(錦衣衛大漢將軍),正當壯年,應該身手不錯。或許身邊會有個把人,但他行蹤比較隱秘,絕不會帶太多人。”張寧道,“你們有沒有把握拿下?”
老徐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沒試他的身手,不敢放出大話來,但是一兩個人單打獨斗,自問不算差,文君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把式,咱們二人能相互策應。”
張寧點點頭,要說冒險打不打得過還是其次,因為可以搞偷襲,真正冒險的是其它不可預料的因素,手里的條件又比較苛刻。
今天上午已經從大樹坳村傳回來了消息。趙二娘成功之后,被帶到了一個田莊上,正是彭天恒的一個窩點,但彭天恒只是時不時來一次并不常住在那里;趙二娘趁夜跑回大樹坳村,將消息通過藏在附近的密探遞了回來。當時儀真縣的典史被無辜壞了聲譽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查到那老財主家派差役蹲守,趙二娘便在村子里走了一遭就繼續跑出來了,正好借口無家可歸,又被彭天恒的人帶了回去。跑出來遞消息這一趟沒什么漏洞,偷偷跑回家見到官府差役又逃出來,于情于理符合趙二娘的身份和心理。
但這個消息是通過采訪使密探傳出來的,首先要經過密探頭目和聯系人謝雋,才到達官員張寧的手里,不可能只有張寧一個人知情。他現在的難度就是,既要讓密探那邊有所行動,又要自己人搶先一步抓住彭天恒,否則落到官府密探手里,什么都完了。
整個一系列行動有多步,其中一個環節出了錯就得以失敗告終,總之風險不小,本身又是細節操作可能會發生偶然事件節外生枝。
“辦成這件事,賞銀一百五十兩。”張寧看著老徐說,一百五十的數目有點奇怪,因為他只有一百五十兩整數的身家,官俸一月才幾兩,錢還是謝雋給的。
老徐聽罷神情微微一變,抱拳道:“我一定竭盡所能。”可以說賞金是非常豐厚了,想想他的孫女要賣而且是賣去妓院才最多一百兩,做武官的官不大的話冒著殺頭的危險喝兵血才能貪幾個錢?
“此事要保密。”張寧故作鎮定,卻忍不住又強調了一句,他又沉吟了一會兒才說,“我和你們一起去,院子里的馬算一匹,今晚酉時文君到我的住處來,咱們一人牽一匹馬走,三人在北城外碰面。”
主要不是擔心老徐的人品,而是一種預案:萬一行動失敗,張寧就在那時給桃花山莊的人預警,免得彭天恒落進官府手里;如果事情走到那一步,彭天恒肯定非常不爽也許會報復,但總比落網后只有魚死網破托張寧下水要好。
交代完事,張寧也沒多說什么,更沒說有嚴重,直接回碧園去了。
謝雋和幾個密探頭目很快來見他,由于有行動這段日子謝雋也不怎么管生意,基本是隨傳隨到,分得清輕重的樣子。見到他們,張寧卻好言道:“別著急,揚州到南京才二百里,快馬一個來回辦事最多兩天兩夜就夠,等詹燭離拿到公文,咱們立刻和兵馬司一道布下天羅地網,不差幾天工夫。”
其實他比誰都急。
“那田莊上好像人手不多,咱們自己的人就能湊上百十號的……”謝雋多少有點立功心切,莫大的功勞就在眼前誰不眼熱?
張寧語重心長地說道:“彭天恒是做過御前侍衛的武官,身邊說不定也有高手,咱們百十號人是人多勢眾,仍不算穩妥;還有一點,我們的人是做密探的人才,不是去拼命的,能少一點傷亡是一點。”
謝雋旁邊的幾個頭目聽了這口話,反而有些動容,當官的惦記著兄弟們的性命總不是壞事。
張寧又道:“南京上峰那里有加蓋兵部印信和朱批的文件,事關欽案,上峰肯定會給。拿到公文就到兵馬司要兵,當兵的本來就是吃賣命這口飯,他們去抓人是分內事。急也不急這幾天時間,如果事情彭天恒警覺了,就算現在去抓人也抓不到;他沒發現,等幾天是一樣。”
“是是,大人運籌帷幄一切盡在掌握之中。”謝雋只得抱拳道。
張寧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恍若裝比,實則目光里帶著憂慮。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自我排解道:還不到生死存亡的時候,事情有風險,但就算失敗了給彭天恒預警是沒有問題的。他一甩袍袖,站了起來:“回去沐浴更衣了,散吧,都安心一點別弄得人心惶惶的。”
回到住處,韓五討好地湊上來侍候,被張寧攆走了。站在懸山頂屋檐下,好像能干的只能看太陽什么時候能偏西,他要是戴著手表肯定看表看得比較勤。
四處踱了幾回,走近書房,忽見墻上掛著一把裝飾用的劍,他不禁端了凳子墊上取下來。“鐺”輕輕一按機關,劍身彈出來一截,明晃晃的鐵家伙貨真價實的劍,卻不是完全只能做擺設的。張寧便拿住劍柄將劍拔了出來,手指伸過去摸了摸劍口,好像挺鋒利的……這玩意確實是武器,雖然大明火槍在軍隊已經流行了,不過冷兵器仍然沒有被取代。
這么長的劍,普通人不能隨便佩戴上街,要被抓的,不過有功名的人卻可以明目張膽地佩戴。完全是個諷刺,允許文人帶劍,無非拿來裝比罷了。
張寧把劍鞘隨手一扔,拿著劍胡亂揮了兩下,沒練過的人拿著這玩意嚇唬人還不錯,打練家子估計有沒有武器差別不大。他倒不是覺得武功的威力有多厲害夸張,就算是現代,你一個普通青年和人武警出身或者練過散打什么的人打一架試試,就知道差距是什么了。
以后有機會了向羅幺娘學幾招防身,人在江湖走、完全不會也不太好。
不過這武器拿在手里好像能鼓舞情緒,張寧拿著在書房里對著空著捅了幾下劈了幾劍,覺得好像感覺沒之前那么壓抑了。他遂將劍鞘撿起來,準備把寶劍帶上。
消磨了許久,眼看日已西斜,然后韓五就拿了帖子進來,說外面有個姑娘求見。張寧遂帶上劍,到馬廄牽了兩匹馬出門,果見是徐文君,只見她把頭發拿塊布扎在頭頂,上衣下褲、簡潔利索,估計為了辦事方便,打扮成后生的模樣卻看起來依舊俊俏可愛,到底是女的和那清秀俊俏的韓五很有區別。
徐文君沒說什么話,卻拿眼睛看了幾眼張寧腰上的長劍,目光里宛若有幾分嘲弄,果然文人佩劍在練家子眼里就是這么個形象。
張寧的外表本身就年輕又俊朗,帶著個娘們騎馬出去實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況且詹燭離已經不在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