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殺了人那兩天張寧的精神狀態不太好、思維比較混亂,善后工作隨意處理了一番寥寥草草的。調節了幾日,他漸漸恢復了狀態,下意識思考了不少東西。
這是一種閱歷,閱歷不一定能讓人成熟和進步,但很容易讓人改變。當他用另一種眼光看世界時,發現一切都有微妙的變化。
比如控制下屬不能光憑厚道去感化、自上而下的權力也不是萬能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一旦失去平衡就要失去控制。張寧細想起來,謝雋倒是早有準備,事前送了二百兩“冰敬”,按照張寧的性子出事兒了他不會做得太過分。
確實如謝雋所料,張寧沒有告他違抗命令擅作主張。這回倒不是因為厚道,張寧清楚就算撕破臉皮、用這個由頭去搞謝雋,估計效果不大,因為最后斬獲了彭天恒;既沒有效果,又收了錢翻臉不認人,反而下作了。
所以張寧惦記著這事兒,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出手。
他鐵了心要讓謝雋為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倒不是全因為趙二娘的遭遇,這個婦人著實令人悲傷同情,但說到底她和張寧沒有太大的關系,天下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多了,難道路見不平都要出手主持公道并且沒完沒了?他更多的出發點是因為一種隱藏在內心的驕傲心理,他想在自己所處的位置上獲得認同和體現價值,而不是隨便被人當猴耍。
他發現官大不一定就拿謝雋有辦法,此人是地頭蛇,所謂鐵打的地盤流水的官,張寧對揚州地面上的關系了解得并不深,那些卷宗上記錄的東西是不會觸及一些隱藏線索的……不過趙二娘是一個突破點,卷宗上明白地記錄有她的信息,永樂十七年就做了密探,比謝雋的資歷還老。
這不是利用,趙二娘被害成了那樣,她還袒護著謝雋干甚?
保揚湖上風景秀麗,畫舫來往,絲竹之聲隱隱在耳,游人、雅士、公子、佳人隨處可見。財富集中的地方,少見了人間的悲苦艱辛、多見了風花雪月,就如偶像劇里的環境一般屏蔽了世間的沉重,總能讓人愉快起來。
租一艘小船,幾道點心一壺酒,泛舟亭臺樓閣水煙山石之間,吹吹初夏的涼風,好似度假一般。
“我沒時間來看你的時候,你也時常出來走走透透氣打開心胸,別一直悶在院子里。”張寧親手拿起酒壺將兩盞被子斟滿。
趙二娘的臉紅彤彤的,她今天的情緒好像好多了。如果普通人遇到她那樣的遭遇肯定要絕望消沉很長一段時間,但趙二娘不同,她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兒。黃連再苦,嚼它個好多回,苦味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就如她第一回遭罪,被人脫了褲子光著屁股在縣衙大堂里打,九十杖應該能把皮肉全部打爛,那苦頭不是一般人受的;更何況當時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心理上的打擊不弱于肉體上的折磨。
張寧聯想到這里,心道:可以怪社會秩序對婦女的高壓禁錮,但秩序規則已經定了,她自己去挑釁它,那就是代價;換一個時代,偷人之類的事兒,遇到有些婦女能扯到追求自由愛情的高尚情操上去你信不信?
“我沒臉見人。”趙二娘幽幽地嘆道,倒讓張寧有些意外,她又委屈地說,“再說我一個人來看著人家風花雪月的,徒增難過,還是躲在屋子里掩口殘喘的好。”
張寧低頭想了想,可能她是怕以后沒人管她了?畢竟張寧對她的照顧大多只是出于同情和愧疚。
他便說:“老徐和文君是我老家的奴仆,我做官后才追隨而來,每人年俸二十五兩,另有零花月錢和賞銀,你好了之后如果愿意,也可以和他們一樣;當然和做密探的酬勞比不得,你若嫌少,我不勉強你。”
“我不管酬勞,只想知道是不是這樣就可以時常見到你?”趙二娘說。
張寧愣了愣,注意觀察她的神色,嚴肅中帶著一絲無奈的不平等的哀求,不像是玩笑。他便正色道:“我付你酬勞,你不必再回碧園只需為我辦事,咱們如此而已。”
“我知道了……”趙二娘的口氣分明帶著些許自卑。她看起來依舊性感,軟軟的胸脯,肉肉的髖部在坐著的時候壓出別有情欲的皺褶,但現在這些資本對她來說又有什么用的,中看不中用。
張寧看著木槳劃過輕輕蕩漾的水面,微微嘆了一口氣。也許不必這樣說,接下來就更加順利,但自己始終做不到。
“你是永樂十七年投到這邊來的?”張寧語氣有些生硬地問道。
趙二娘和他一樣呆呆望著水面,“嗯”了一聲。
張寧琢磨了片刻,又問:“我的前任是什么時候上任的,又是怎么卸任的?”他的職位權限查不到這些東西,所以隨口問了一些。要不是有趙二娘,他不便問出這些問題。
趙二娘道:“大概三年前就做揚州采訪使,謝雋也是隨后才來當的頭目。碧園和其它布置都是您的前任慢慢弄起來的……怎么離任?具體我不太清楚,好像聽說那人出了事兒,和亂黨那邊有勾結。”
張寧聽罷心里微微一緊,和亂黨有勾結,自己好像也一樣,有時候敵我難分確實不好掌握分寸。不知怎么就想起一個人來:苗歌。那個擅長沏茶的漂亮女人,記得當初謝雋說過是前任在西南苗疆精挑細選出來的……這么想來,苗歌其實是“前任”弄過來的人,好像底細有點說不太清楚,謝雋怎么把她當自己似的?
她在官吏細作的名冊上都沒有記錄,碧園的人員本身就比較復雜。張寧平日也沒怎么在意,今天問起趙二娘一些話,這才不經意間注意起來:這個婦人,是不是真有什么問題?
這時趙二娘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保揚湖這邊的風景真好,要是有錢有閑,住在這里真如人間天堂。”
張寧笑了笑,可錢和閑又是怎么來的呢?同是揚州城郊,南北的情形就像兩個世界,反正他是親眼見過。
在保揚湖游覽了一圈,他找到了一個疑點。但并不打算馬上動手去查,他想過,如果自己去調查審訊苗歌的底細,肯定繞不開謝雋,這樣有兩個不利:一則謝雋可能有所準備,并從中作梗;二則查出什么來也就罷了,要是沒查出什么,不是既做了小人又失了威信?
所以張寧便換一種方式,讓上峰來查。上呈的書信也不難寫,無非上次泄密懷疑有內賊,想查有些卷宗不詳的人的底細。他故意列出了幾個人的名單,苗歌就包含在內。
……不料奏呈還沒準備好,揚州府衙就來了公文。升調官員的公文:升張寧為南京禮部郎中(小字添注),也就是吳庸的那個位置。
任命狀很不正規,沒有部議的批文,卻有宮廷朱批。這種任命也有依據,有種稱呼叫“傳奉官”,但不經部議和吏部的政令實際上有點不合法,明朝政治有它的一套規矩,只是受“君權至上”的原則影響,傳奉官就有了存在的依據;這種官多半不好當,官僚制度都不認同的東西……不過張寧這種禮部郎中的職務只是虛銜,傳奉官不傳奉官倒也無所謂了。
被任命為南京禮部郎中,明擺著就是接手了南直隸整盤的局面(不管軍政,只管采訪使的那一塊),張寧感到比較意外,立功了可能會有獎賞,但一下子升那么快卻沒想到。
碧園的大小頭目人等可能也沒料到,隱隱聽到有風聲議論說張寧上面確實有人。核心的那幾個人紛紛前來祝賀高升,謝雋又是設宴款待。
酒后謝雋另外又給了一份“盤纏”,張寧卻婉拒:“你留著給新來揚州的人。”
謝雋伸出出來不知怎么收回去,頓時非常尷尬,一旁陪酒的苗歌也勸道:“別人的盤纏都收了,大人偏偏不領謝老板的情,還生著氣呢?”
張寧正惦記搞謝雋,現在確實不想收他的錢,語氣有些生硬地說:“不要便是不要,今日之后我也不再是謝老板的直屬上司了,你好自為之罷。”
謝雋賠著笑臉道:“上次的事兒是卑職做得不對,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別在計較了。大人不是說茶的心境,凡事無須太過計較么?”
張寧冷笑著點點頭:“謝老板果然說得輕巧,罷了,送別宴也吃了你的,緣盡于此。”說罷起身離席。
酒桌上杯盤狼藉,客已走得差不多了,還剩謝雋和苗歌兩個人。謝雋把杯子里剩的半杯一飲而盡,沒好氣地說:“亂賊干的事,能算到老子頭上不成!”
苗歌一面斟酒一面輕輕說道:“要不是謝老板私下里重新安排趙二娘,能釣出彭天恒來?現在立了功,官是張大人升了,不仁不義的帽子卻戴到了您的頭上。這回謝老板真是失算了。”
“不是……這事兒確實我沒辦好,又說不上來是哪不對……”謝雋搖頭晃腦地做苦思狀。
苗歌一時好心提醒他道:“事辦沒辦好不是最要緊,您在張大人那里的位置站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