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隱隱有股子桂花香,簡陋的書案、陳舊的一扇窗,很熟悉的場景,至少記憶里非常熟悉。以前的張寧在這個角落里度過了無數的日夜,他在這里長大的。
又想起了剛從這個屋子里醒來,面對嶄新生命的那一刻,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張小妹那張驚喜的臉,多么可愛的一張臉啊;除此之外,他對小妹還有心底里更隱秘的感情,或許她身上有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永遠停留在幾歲的小姑娘、她的樣子現在張寧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心底里只有個朦朧的印象,甚至于夢里她的臉都是空白的。有時候張寧會產生一些奇怪的錯覺,既然自己可以重生,也許張小妹就是她重生的。
第一眼看到的、第一次愛的人,到老也很難忘記的吧?愛,這個詞比較大比較復雜,張寧兩世也沒完全搞懂理解,但他確定自己愛張小妹,在十五世紀這個世上他最愛的人……也許是親情也許更多,總之不是簡簡單單的想把她怎么樣。
有時候他的感情很無私,就想張小妹平平安安過好日子;有時候又會變得有些極端,想要留她在自己的生活里,不想失去她,哪怕她離開了自己的世界也可能過得好,張寧也會很難受。
正情緒復雜時,突然聽到樓梯上響起了熟悉的“嘎吱”聲,張寧側耳一聽辨別出是張小妹上來了。便收起了手里的吉祥符藏于懷中,一副淡定地繼續坐著。
果然是張小妹推門進來,她有點不高興地說:“哥哥真要我去見那個什么二公子?”
張寧的左臉條件反射般地微微抽動了一下,他看著張小妹那張白凈清純的臉,她就像一個天使一般純潔美好。
“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張小妹喃喃道。
很快張寧回過神來,心中如翻江倒海。畢竟沒有血緣關系,自己的某些隱秘的情緒不算骯臟?但他很快又想到:自己從襁褓起就姓張,如果發生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毫無懸念會遭到全社會道德輿論的唾棄;人是社會動物,完全不顧影響很難生存,特別是明朝這種道德大于法律的時代。總之后果比想象中可能嚴重。
他頓了頓便強笑道:“當然舍不得小妹了,不過你大了本來就要出嫁,天下所有的女孩都不能呆在娘家一輩子,這個道理還要哥哥教你嗎?有的女娃十二三就嫁人,小妹今年要滿十六了。”
“唉。”張小妹還帶著稚氣的臉像大人一樣露出焦愁嘆了一氣,走到張寧的對面坐下來,用雙手撐著下巴瞪著明亮的大眼睛看著張寧。
張寧轉頭看窗外,無言以對。
“哥哥說的我也懂啊。”張小妹又喃喃道,“可是,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我想看著你在家里讀書,就算不在的時候也能等著,有個念想。”
柔柔的情愫撩撥著張寧本來就脆弱的心理,他沒說話。
張小妹又說:“要不把蘇家的事兒先推了,以后再說罷。”
張寧一想也是個辦法,已經忍不住要答應了,忽然轉過頭來神情就像松了一口氣似的,伸出手來時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要干什么,停在半空,又慢慢縮了回去。
言行之間的情緒讓張小妹感受真切,她也是一喜,情緒有些激動地脫口道:“要是能嫁給哥哥就好了!”
“你說什么?”張寧頓時皺起眉頭。
張小妹急忙挪凳子過來,一把抱住張寧的胳膊,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柔聲道:“我亂說的。不過如果我不嫁,一直陪著哥哥也是一樣的,那些七姑八婆最多對我有點閑言,又不關哥哥的事。”
乍一聽上去對張寧來說非常誘人,他內心的認同,讓他認識到自己原來也是非常自私的。
不過張小妹比較單純,張寧卻知道沒那么簡單。他自私地想占有,反正是小妹情愿的,但是他很容易就意識到:有一天她或許會怪罪自己,甚至唾棄厭恨;不想那么遠,就算是眼下這樁看起來不錯的婚事,如果因為自己的決策失誤,也許等小妹更懂人生了也會在心里埋怨,畢竟什么都好的婆家不是隨處能找著的,過了這村也許沒那店了,不然現代怎么那么多恨嫁的剩女?
誰才是女人心中最重視的人,這是一個不斷改變的變量。通常情況下,以后有一天對張小妹來說,自己應該不再是最關心的人,而只是她的哥哥、一個娘家的近親,僅此而已;現在她說得那么親熱,那是她的世界還沒成熟,而恰恰自己是家里對她最好的人,產生了依賴感……大約是這么一回事。
“你又在說傻話。”張寧輕輕推開張小妹,語重心長地說,“以后你要多學點為人處事之道,明白什么是應該做的什么不應該,免得到了婆家受委屈。”
張小妹被拒絕的動作推開,臉上頓時露出委屈的表情,看得張寧心里一陣難受。
“哥哥!你是不是厭煩我了,巴不得我早點嫁出去!”張小妹被推開了好像要哭出來一般。
“我怎么厭煩你呢……”張寧情緒復雜地看著她,心道我愛你都來不及,任何時候都不會有所改變的;要是有一天能改變,現在就答應你了。我為什么要拒絕呢,你能懂嗎?
他低下頭,緩緩說道:“我不求現在你多么依賴我,只想很多年后,你見到我了還能高高興興地喊一聲哥哥,咱們聊聊舊事拉拉家常。”
或許是張寧無意間流露出了很有感染力的傷感情緒,張小妹忽然嗚嗚哭了起來,傷心得什么似的。
張寧好言安慰道:“以前咱們的父母去世早,兄妹倆相依為命,小妹是怪可憐的;以后你會有新的人生,有自己的夫君和兒女,他們都是你的親人,生活會圓滿的。”
不料越安慰,她哭得越兇,而且光哭不說話了。
張寧便道:“伯父會安排與蘇家的見面,你不用出面,悄悄呆在堂后瞧瞧。”他說罷站起身來,“我要回吳園了,有公務在身。你在家聽長輩的話,又不是馬上要你離開張家。”
“哥哥不和我一起去?”張小妹抹了一把眼淚,急忙拉住張寧。
“我不用去了……”張寧心道我去見那什么公子完全是找虐心,好像是自己的情敵一樣,偏偏又沒法與之較量高低。“蘇家的背景應該沒多大的問題,蘇良臣我認識,有功名的人祖上三代都是清白的,生員功名就證實了很多信息。主要是小妹自己的印象,看著順眼不順眼,言行舉止是不是得體等。也不用著急,慢慢了解。”
小妹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本來她的眼睛就很有神,一笑一顰很有感染力,張寧故意不去看,徑直下樓去了。
吳園其實沒什么事,整個采訪使機構都要玩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洪熙帝登基以來,再也沒有新的布局,大家等著被裁撤、等著清算各處財產賬目,有關系的找關系求新差事,沒關系的另尋出路,如此而已。不過暫時吳園以下的房產還沒收回,能在那里再呆一段時間;就算明文裁撤那一天,張寧還有南京禮部郎中的品級,添注官也是官、照常領俸祿,不過暫時沒有任何實權。
這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寧靜的上午,帶著些許憂傷。
他牽著馬在里仁街上走,恍惚之間想起了兒時的伙伴周強,就是和他一起離家出走的那個死黨,從小就在一起玩的。不過十幾歲之后就很少聯系了,離鄉進城工作之后再也沒聯系過。
回憶往事,拋開黑白對錯,周強其實是一種背叛;只是張寧從來沒記恨過他,因為背叛之前的事本身就是錯的,不符合社會規則的。指天盟誓不過是個笑話,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最終只是一種關系,因為各種原因各種目的、有各種規矩的關系,脫離了特定規則就什么也不是,人生都是獨行者。
忽然之間,張寧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清晨,陪伴自己的“兄弟”不在了,留下自己一個人在陌生的火車站,迷茫地不知人生的意義。明明是承受了背叛,卻要背負教壞別人家孩子的罵名,而且連自己都只能承認。
他抖了抖韁繩,仰頭哼起了兩聲小曲,悠閑地繼續走路。世界不全是灰的,有對錯有黑白有規則,咱們只能遵守規則,就算制定規則的牛人也不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需要遵守更大的規則“客觀規律”……那么張小妹的事兒自己做得很對,至少表現得沒有錯誤,無須去想去糾結了,也許一開始對她產生的那些沒法見光的隱秘情感,本身就是多余的。
里仁街上已經非常熱鬧,排場講究的體面人和顯得不修邊幅的販夫走卒一起熙熙攘攘,各種人的生活混雜在一起組成了一副市井社會。太陽在東邊的云層里,露出朦朦朧朧的光暈,多云天氣街巷仿佛籠罩在一層很淡薄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