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永定衛指揮使劉鶴舉在被俘后向朱雀軍投降,他稱自己被成國公左右的部將讒言陷害排擠并公報私仇。張寧對他在官僚中的勾心斗角故事不怎么感興趣,但是劉鶴舉推薦了一個人引起了張寧很大的興趣:罪將馮友賢。
馮友賢是朱勇手下以前的騎兵指揮,因罪被關在軍營里,未能參與高都城最后的那場大戰。劉鶴舉很肯定地聲稱,如果當時在西城率領騎兵的人還是馮友賢,朱雀軍絕不可能那么“輕松”獲勝。
于是張寧叫人去查那個馮友賢的下落。幾天前朱雀軍乘勝攻占了朱勇在西面大約五里地外的營寨,俘獲了一批人,而軍中被關押的罪犯被以俘虜同樣對待,都弄到了一塊兒;接著負責清點俘虜名單的將領報來消息,俘虜營中果然有叫馮友賢的人。此時馮友賢正在朱雀軍的喂養軍馬的馬場里,因為軍中缺人手,所以挑選了一些熟悉馬匹習性的降卒在幫忙照料馬匹。
經看守馬廄的將領指點,張寧和王賢等兩三個親兵一起走了過去,果見馬廄里有個人正提著水桶專心地刷洗馬身。這個人應該就是馮友賢,看起來比想象中不太一樣。此人很年輕,可能也就二十多歲,和五大三粗的劉鶴舉等武將也完全不同,看起來很有點士人的風范。劉鶴舉所言,此人本就是出身辰州府的地主家庭,并非世襲軍戶,而是通過兵部的武舉當上將領的。
就在這時,馮友賢回過頭來看著張寧等一行人,手里的活也暫時停了下來。張寧身著灰色軍服,衣服乍一看上去和普通將士區別不大,不過頭上戴著方巾帽;馮友賢的目光在張寧的腰帶金扣上稍作停留,執禮道:“將軍是來取馬的?”
張寧微微一愣,點頭道:“想在軍馬里挑選一匹坐騎,但我對馬匹不甚內行,你能幫我挑一匹好的?”
“請將軍隨我來。”馮友賢向馬廄里面走了一段路,指著一匹棕色的馬道,“這一匹應該是這里最好的馬。其它的大多資質平平,因為真正的好馬很少,早就被識貨的人選走了。”
“也不見得,有話說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也許有的好馬只是沒被人賞識罷了。”張寧揶揄道。他心道我相馬很外行,相人還是有點見地的。
馮友賢笑道:“千里馬不一定愿意被人相中,無論是不是為權貴驅馳,它還是千里馬,不需要攀附他人。”
張寧也跟著微笑了一下,指著那匹馬道:“它有什么特別的?而且個頭比旁邊的馬還小。”
馮友賢道:“個頭小是因為沒完全長大,而且這匹馬還沒被完全馴服,根本不是軍馬。它是怎么在軍馬馬廄里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上前掰開馬嘴看了一眼口牙,拍了拍馬肩,“這肉非常漂亮,全身棕毛,四蹄潔白,這匹馬叫千里雪,難得的好馬。不過作為軍馬還需要一點時間經歷成長。”
“剛才沒發覺,經你這么一說,看起來還真是很完美。”張寧看見它身上健美的肌肉,也不禁上去輕拍了一巴掌,“兄弟對馬確實很內行。”
馮友賢撫摸著那馬的面骨,淡淡說道:“馬是最有氣度的牲口,它們走路昂首挺胸、姿態優雅,平日很精貴,需要喂精糧有人侍候著,但是也能放下身段去拉車,去忍受艱難與沉重。它既能在被當寶貝時不驕不躁,又能在被鞭打時默默忍受,不卑不亢,別說牲口、有這種氣度的人也很少。馬很通人性,就算被殘忍地對待也不會攻擊人,但戰馬卻能在千軍萬馬中勇猛沖鋒,他們有勇氣卻不濫用……”他忽然回過神來,帶著失落的惆悵、抱歉地說道,“我說得太多了,將軍要好馬,這匹馬不會讓你失望的。”
“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賢士良將更不常有。馮將軍是千里馬,朱勇卻不是伯樂,可惜可嘆。”張寧道,“馮將軍可知自己為什么下獄?朱勇以六千人大敗于我軍,卻不愿承擔責任,要把罪責推卸他人,于是馮將軍就是這個替罪羊。可惜失去了一員良將,代價太大了點。”
“您是……”馮友賢道。
張寧道:“我就是朱勇做夢都想擒殺的張寧,當然我本來姓朱。馮將軍也看到了,我們朱雀軍絕非草寇,起兵是為了正義。當年燕王朱棣起兵造反,非法謀奪大明江山,這個世上總會有公道和是非黑白,我們不能屈服于不義和殘暴。馮將軍只要加入我們朱雀軍,這里才是你實現抱負的地方,沒有人會無名無故地迫害你。”
馮友賢道:“請三殿下恕罪,在下有心而無力,只是個貽誤戰機的罪將,實在不是千里馬。就怕今朝得殿下重用,到頭來資質平庸誤了大事。”
張寧聽罷已知他委婉的態度,當下便淡然一笑:“馮將軍并不用急于回答,希望你再考慮考慮。如今朱勇徹底戰敗,你的罪狀是洗不清了,也許還會被加上一個勾通敵軍的罪名,家中會因你蒙羞,你在朝廷里也再也沒有前程可言了,這真的是你想要的?我們不日會攻取辰州府,但愿到時候能再見馮將軍。”他轉身招呼外面的將領進來,吩咐道,“馮友賢已經不是俘虜了,放了他,讓他回家。”
馮友賢不解道:“殿下此言當真,為何要輕易放我?”
張寧取下了那匹千里雪的韁繩,拂其背道,“這么好的一匹馬,它姿態高貴、不卑不亢,完美的肌肉充滿了力量和勇氣。我要是沒法馴服它為我所用,難道會舍得殺它?我寧肯將它放歸草地野林,讓它在屬于自己的地方活著……可惜天下之大,已經被人主宰了,沒有任何地方是無主之地,它遲早還是會被人抓走的。”
朱雀軍及劉鶴舉率領的被收編的官軍俘虜很快發動了對辰州府的戰役。有人擔心劉鶴舉剛剛投降會有所反復,但張寧仍然大膽任用了此人,并且讓他統帥投降改編的衛所兵,因為朱雀軍的兵力實在已經捉襟見肘。
這座古老的大城,在連續遭受苗軍幾個月圍攻后,再次遭受了十天的炮擊,朱雀軍中的臼炮因長時間使用報銷了三門。守軍已經不堪忍受,終于在火炮蹂躪后的大批軍隊攻入缺口時,他們已無戰力進行巷戰,守軍主將向朱雀軍投降。至此辰州全境落入張寧之手。
辰州全境、常德府的高都、岳州府的慈利石門澧州等地現在都在朱雀軍的統治下,整個洞庭湖西側平原地區,除了常德府外圍,盡數被張寧占據。
朱雀軍主力在辰州,其它地區的方位非常薄弱。官軍一時無法再調集軍隊攻打這些地區,但是靠近澧州的岳州兵二千余人完全有機會收復岳州三縣。
可是擔任岳州兵主將的覃有勝卻面對三座幾乎不設防的空城逡巡不前。
他身邊的幕僚進言:“成國公已經戰敗,眼下湖廣時局混亂,將軍拖延行軍可能會受一些詬病,但沒有有名有實的罪責;反之,如果攻下了三縣,沒有援軍的情況下萬一又被叛軍奪回,將軍就坐實了丟城失地的罪責。”
覃有勝不是湖廣的人,是隨朱勇來的部將,他聽了幕僚的建議覺得很有道理,當下就下令停止行軍,并宣稱之前的軍令可能有變,需要自己先去一趟常德府,詢問成國公是否繼續之前的戰略。
這完全是多此一舉,在朱勇的作戰計劃里,主要的部分是攻打高都縣,現在主戰場都失敗了,還有計劃可言?朱勇此時根本沒心思管岳州三縣的事。
他嘗到了失敗的強烈痛苦和羞辱。其實勝敗兵家常事,兩軍對戰不是勝就是敗;只不過被一個完全處于劣勢的對手擊敗后,恥辱感和不甘心的懊喪就分外折騰了。當年建文皇帝戰敗后,估計也是這么個滋味。
朱勇無法細細地品味自己的感受,他還得費盡腦子想怎么向皇帝交代,怎么寫這個請罪書。
這一戰的失敗會給朱勇帶來很大的影響,特別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宣德帝剛登基不太久,他會對手底下的文臣武將重新有一個新的評估,而朱勇卻錯失了這個機會。
要說值得欣慰的,朱勇很肯定地認為,自己不會因此要受死抵罪,也不會被奪去爵位。無論如何,宣德帝一定會念及他父親朱能的勞苦功高,放他一馬。
如果沒有“靖難之役”中那些不要命勇猛作戰的部將,朱棣家是怎么得到大明江山的?而朱勇的父親朱能是在面對幾十萬大軍勇猛沖陣時戰死的,宣德帝多少也該念點舊情吧!
而且擺在宣德帝面前的不僅僅是情感這點東西,如果他治朱勇的罪將其處死,極可能引發一場深層的政治斗爭。永樂、洪熙、宣德三朝,靖難功臣勛貴在權力分配中占有很大的分量,動了朱勇可能會被視作一個權力洗牌的信號……就像后來的崇禎朝,你不能隨隨便便就去動大太監魏忠賢,雖然皇帝真的很不喜歡那個叫人厭惡的九千歲;這么大張旗鼓地動了九千歲,輿情歌功頌德,可崇禎朝顯然比天啟朝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