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發福的兵器局提舉官馬大鵬掏出帕子在額頭上擦了一把汗,又抓起蒲扇使勁扇了扇,他的動作讓人感覺焦躁,“枉我平日和那姓范的稱兄道弟,怎么就看走眼了他?”
茶幾旁的椅子上坐著的老徐也附和道:“對于這種人一定要嚴懲,他雖然帶走了長子,不過父母、女兒和小兒子尚在辰州!”
張寧的手指習慣性地在桌子上輕輕敲了敲,心道原屬官軍的將領劉鶴舉都能反水,自己這邊的人投降又有什么奇怪的,人各有志罷了。(無。,彈窗....不過他不能這么說,要是明說出想法不是鼓勵人們叛逃?當下便說道:“若是范老四真被官府招安了,他也不一定好過。一個不忠不義侍奉二主的人,在哪里被人看得起?”
這句話一說引起了官署內不少人的共鳴,張寧已經摸準了明代人的價值觀。雖然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古今相通,但他們還是比較看重忠誠信義的。
老徐當下就對眾人現身說法:“老夫當年就在官軍里干過將領,因為被人陷害獲罪狼藉江湖,十分清楚官軍里的規矩。像范老四這種在反叛朝廷的人馬里干過的,一輩子都別想洗清污點。過得好的話,也就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在里頭混口吃食,前程是決計沒有的;若是不好,一旦利用完了,就要秋后算賬……而在咱們這邊,父母妻兒也討不得好,總是要替他頂罪。兩頭不是人。”
張寧忽然想起張家幾口無辜的人被牽連迫害的事,心下并不想殺范老四家的人,其實他的家人也是無辜的。便提醒道:“范老四等人是否投靠了官府,暫時還未有真憑實據證實,你們先不必拿他家人問罪。”
“這么大個人,誰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再說還有幾個工匠一起跑的,不是去投靠官府是作甚?”
張寧道:“話雖如此,定罪還早。只不過參議部在防備官軍時,應該考慮到我們的軍事泄露的可能。這回出任湖廣巡撫的人是于謙,或許諸位還沒聽過他的名聲,但我曾與之共事,深知此人不是善主。他心思縝密,不僅識人而且善于服人;最難對付的是,這個人作風正派,好像沒有弱點,一個找不到弱點的人,就很難存在僥幸心讓他出錯。”
他說話時表情嚴肅,不料一個武將卻玩笑道:“那于謙與主公相比,誰更厲害?”
張寧聽罷玩笑里其實有夸贊自己的意思,既然剛才說于謙厲害,那武將便與自己相比,自然是有資格比的人才能放一起。因為史上于謙的名聲,張寧并不覺得自己一個無名之輩能與之相提并論,不過現在于謙倒是還沒什么成就。
他便放松了面部表情,笑道:“以前與于謙公事,咱們是站一塊兒的,沒分過勝負。若要相比,就看這次孰勝孰敗。”
“主公數月前只有一千兵馬,尚能擊敗成國公的數倍之敵。現在咱們兵強馬壯,兵力急速增長,眼下算上農兵,已有七八千人,以后更多;還能怕了那什么姓于的不成?”
張寧并不會被部下吹噓幾句就忘乎所以,只是淡定地看向馬大鵬:“范老四的事與馬提舉無關,你無須再過問此事。具體的事,我準備組建一個近衛局,專門負責收集情報和管理內部問題。兵器局只要造好武器就行了,你要讓所有工匠都明白:造出來的東西是給將士們上戰場用的,若是一桿火銃沒法開火,極可能會連累使用它的將士在陣前送命!兵器局的人是流汗,上戰場的兄弟是在流血!”
馬大鵬聽罷忙正色抱拳道:“臣自當慎重。”
張寧滿意地點頭道:“除了火繩槍、臼炮、短程子母炮,長管重炮也必須加緊制造。火槍陣并非牢不可破,不會每次都遇到敵軍步兵沖陣的戰法,官兵也會吃一塹長一智。按理說單有火槍陣弱點很大,但如果裝備有足夠的火炮、騎兵,三軍協同,弱點就很小了。”
他的理論是基于歷史經驗的見識,十五世紀以后,西方的戰爭發展速度明顯領先了,它們在歐洲大陸進行了幾個世紀的混戰,戰爭規模越來越大,很多戰術都是實戰證明過的,所以張寧才會這么想。人類戰爭先是冷兵器,后來既然放棄了刀槍弓箭為主的作戰方式,轉而裝備火槍火炮,哪怕黑火藥兵器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也很說明了這種軍隊綜合強于弓馬騎射;若是很容易被克制,那些國家也不會選擇。
張寧的辦公套房里照樣貼滿了各種各樣的紙條,他要處理大量的事務,因為干得好不好事關生死,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成敗寄托到別人手上;現在這幾間屋子里有了一個簡單的秘書局,徐文君和方泠兩個女子在幫他整理一些瑣事和卷宗。外面是一間大廳,便是朱雀軍中大名鼎鼎的參議部,這地方以前是個倉庫。
走出“倉庫”就是一個院子,這所院子以前整個都是做倉庫用的。辰州府衙就在旁邊,相比之下作為中樞的官署反而很不起眼在角落里;因為朱雀軍的官署并不處理民政和案件,所以大堂之類的地方就不需要了。
他忙完事在酉時出官署時,遇到了一件不甚愉快的事。
從坐的馬車里,他偶然看到了“未婚妻”周二娘。這個小娘在成親之前大約是不打算回去了,本來按照習俗女方出嫁之前應該在娘家,等著花轎去接;但事有權宜,周夢熊家在建文帝那邊,建文帝確切住在哪里是個秘密,連姚姬都不太清楚,所以這婚事是沒法去周二娘家里迎親的。
此時周二娘居然正和一個在街邊賣小玩意的貨郎爭吵,張寧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仔細一瞧覺得就是周二娘。他看向馬車一旁騎馬的桃花仙子,她也冷冷地看著周二娘,觀其眼光恐怕是沒認錯人。
“姑娘,俺這做的是小本買賣,你把東西弄壞了,卻又不買,你叫俺吃啥?”那貨郎正在理論。
周二娘生氣道:“你的東西本來就是壞的!我憑什么要花錢買個沒用的玩意?走!”
那貨郎情急之下拽住了周二娘的袖子,她頓時一甩,罵道:“你敢碰我,你知道老娘是誰?信不信你買賣別想做了?!”
“姑娘自不是缺錢的主,那何必連這么點小事都不認,非要睜眼說瞎話!”
張寧大概是看明白狀況了,也不管誰對誰錯,只覺得那周二娘在大街上和小民爭執實在有份,怎么也不像將軍家的教養,倒像一個小太妹,沒事還想仗勢欺人。
他一時十分郁悶,心說那天在園子里見她,沒聽她說過話、還以為是矜持,不料竟是這般光景。
“走罷。”張寧放下馬車上的竹簾子,敲了敲車廂說了一句。這時聽見外面又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嚷嚷道:“少糾纏小姐,她怎么會占你的便宜?”張寧已無興趣看熱鬧了。
回到住處,桃花仙子一離隨從侍衛,進屋就幸災樂禍道:“平安真是選了個好媳婦。”
“又不是我選的。”張寧沒好氣地說道,“不過倒覺得奇怪,我與周夢熊相處過,此人不僅有見識也有些學識,怎會把女兒管教成這般模樣?”
桃花仙子冷笑道:“你以為真是龍生龍鳳生鳳呢?老爹是靠本領謀事,跟著建文君雖說藏起來了,但在余臣中仍然有身份有地位衣食無憂,自然女兒就嬌生慣養了。這種從小嬌生慣養的小娘子,沒吃過一點苦頭沒嘗過世間辛苦,事事要順著她,極難侍候;誰要不從,她當然要發作了,實屬正常。”
“你這么一說,倒也有點道理。”張寧點頭道。心道就算在現代,很多出身好的人因為教育資源好素質高于普通人,不過也不缺我爸是李剛,什么人沒有、和出身不一定有直接關系。
第二天,他忍不住去問了姚姬關于周二娘的品行,不料姚姬說看不出來多么聰明伶俐、但規規矩矩的還算可以。姚姬甚至暗示張寧,他是不是看不上人家,故意在找托辭。
張寧一語頓塞,忙又強調道:“一切盡從母妃安排。”
他漸漸已經想通了,實在沒心思去管那些煩事,既然是聯姻那便是看重一種家族結盟,還要求什么?大不了到時候娶回來養著,周夢熊怎么養她十幾年的,張寧也應該養得起。反正他又不缺女人。
凡事看開了就好。
于是他便不再過問這件事,只忙活朱雀軍的擴軍備戰;家事完全讓姚姬主持,反正“一切從母妃安排”的話都說出去,給建文君的書信也送走,若是臨時改變十分麻煩,沒必要出爾反爾。
婚事沒有耽誤,照樣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主要是等著建文帝的回書。雖然事有從權,一些習俗無法遵從,但建文君是父親,怎么也要經過他的首肯。
沒過幾天,一向沒有言語和來往的周二娘忽然派人來邀請張寧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