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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責任(3)

  府衙的二堂內,薛祿仍然用質疑的口氣第二次問:“張忩的馬隊被擊潰了?他在……那個地方叫……”旁邊有個幕僚提醒道:“石場灣。”

  這并不是因為薛祿玩忽職守,他是清楚自己手下騎兵位置的,只是昨晚駐扎的那地方實在是個太平凡的小地方,大部分人都沒注意名字。如果不是張忩的騎兵部隊多達三千多人在一夜之間在石場灣傷亡慘重崩潰如山倒,想來那地方可能永遠也無法幸運地出現在府衙的官員口中。

  于謙在一個早晨就仿佛疲憊了許多,他的臉色也看起來有點枯黃。此時令他心里難受的不僅是戰敗的消息,沉迷的氣氛也叫人十分難受。突然損失了一大股馬兵,官府里的人卻一個個沉默少言。

  于謙忽然有種感覺,地方上就如一灘死水一樣,沒有一點活力。府衙內陳舊的雕窗,紅木椅子、以及上面四平八穩坐著的文官武將,都像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大家一臉正然,個個都貌似很有城府,言行得體穩重,你很難從中找出一絲紕漏,可偏偏用起來就十分的不順手。

  大明帝國已經建國快有六十個年頭了,在大一統的中原王朝里,她仍然很年輕。但是自永樂時期以來,衛所軍制已呈現固化趨勢,各層上的將領就像這房間里的幾把椅子,上面坐的總是那幾個人,偶爾有人被群起排擠才會換上新的面孔。

  這種莫名的感受讓于謙也感覺到了一絲疲憊和厭倦。或許他自己也很所有人沒多大的區別,他雖然還不到三十歲,但坐姿比其它人還四平八穩,渾身一股官氣,就算頭發胡須花白的官吏也沒人敢小視他的氣度;而且走著同樣的路子,科舉謀出身,和朝廷重臣抱團,時刻觀察著官場上的風向。年少時的一些夢想好像已經有幾年沒想起過了。

  過了一會兒,于謙總算漸漸從這種低落的情緒中恢復過來。現實很簡單:在大明朝,在智力天份等方面強于常人的人都愿意做官,這條路不僅能得到財富、更有社會地位和名聲等等,總有一樣是你想要的。

  “以武陽侯之見,沒有騎兵是不是就無法擊退叛軍了?”于謙慎重地問道。

  薛祿皺眉道:“既無炮,又沒了馬兵,僅以步軍對戰恐怕極為不利。帶過兵的人都知道,使用步軍首重結陣,所以通常都是以破敵軍之陣為要;下策雙軍交戰,以殺傷敵方兵馬迫使其無法承受傷亡而至喪失士氣潰散,趁勢掩殺。而今叛軍步兵以犀利火器以待,百步內可穿鐵甲,雙軍對壘,我們尚未接敵就坐實了下風,這等戰法實難取勝。”

  于謙微微點頭贊同,他雖不是武將,但也想象得到戰場上的情況。對于叛軍火器百步穿甲的厲害,應該也是可信的。不僅薛祿、朱勇用實戰證實了,連錦衣衛掌握的消息也是如此。

  漸漸地總算有人開始提一些法子,有人說應該把主力撤進常德、武陵等城內,依托工事先行固守,再下令長沙增派馬兵馳援;但是沒有人敢拍著胸脯保證在幾十門大炮的攻擊下,城防能堅持到援兵到來,況且長沙又不是在場的官將們管的地盤,也無法保證他們是否能及時馳援;到了更難保證一定能擊敗叛軍。

  這個時代的戰爭動員速度很慢,特別是農耕國家。理論上湖廣一省就能集結十萬規模的軍隊,但是平時任何重鎮都難以保持這么大規模的人數,多是分散在各衛所軍田上甚至民間軍戶中,要聚集起來組成大軍征發需要一定的時間。于巡撫和武陽侯都不是神仙,他們也沒辦法在幾天之內就把一支軍隊弄到常德來增援,而且要打敗擁有優勢火力的敵軍。

  大伙表面上不斷出謀劃策,但形勢因石場灣一戰后已經更加惡劣。

  議事無果而散,城外的炮聲仍在絡繹轟鳴,此時叫普通人望而生畏的六扇門也在炮聲中顫抖了。于謙在離開府衙去往巡撫行館的路上神情凝重。

  他私下對隨行的王儉說:“或許我們應該準備充分之后再和叛軍開戰,現在時機尚不成熟。常德府的一萬多將士是湖廣西部各府的主力,沒有必要葬送在這個地方。”

  王儉忙勸道:“學生觀常德的官將都未失戰心,若是不經決戰就撤退,好像是咱們堂堂官軍怕了一股叛賊,有損官軍之威……說出去也不太好聽。”

  王儉在于謙面前自稱學生,實則不是真的授業于他,只是一向追隨出于尊敬的緣故。

  于謙是明白王儉這番話的好心的,他并非真的怕失官軍威名臉面,實則是為于謙考慮。本來丟城失地就是莫大的罪責,如果通過于謙來下令放棄一個府,而府里本來有多達一萬余守軍……這種事在朝廷官場上實在不好交代。索性這樣,還不如守城戰敗的好,這樣一來沒守住天子的城池應該負責任的人就多了。

  沒守住城,巡撫作為節制一省軍政要務的大吏雖然也負有一定的責任,但主管軍務的總兵官薛祿也脫不了干系,甚至武昌三司的人也可以罰俸懲戒;還有常德府的知府,作為一府長官收住自己的轄地是最大的職責,難逃其咎。出了事如果巡撫心黑,完全可以找個替罪羊來解決問題,比如在朝里好像沒靠山的趙知府。

  于謙暫回行館后,在院子里的一塊石頭上坐了許久,他時而沉思,時而抬頭嘆息。王儉一直恭敬地站在他的旁邊,寸步不離。

  奴仆沏了一杯茶端上來,細看那杯蓋邊上有個缺。昨晚有個丫頭不小心把茶杯磕碰了一下,當時忙著說要換新的來,但于謙說并不影響使用,叫丫頭留下了。

  良久之后,于謙終于鎮定地對王儉說道:“你去告訴武陽侯,就說傳我的命令,讓他盡快準備,制定官軍撤出常德的方略。”

  王儉愣了愣,情知恩師已經下定了決心,卻仍然忍不住再次提醒道:“真的要這么下令么?或許薛大人等都想要蓋印的正式公文。”

  于謙仰望無盡的天空,淡淡說道:“誰都知道,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暫且撤退,為今后圍剿時保留住這一萬多戰兵的實力,而不是無謂地葬送在這里。但是總有人要擔這個責任,于某自問這點責任還是擔得起的。若是他日有人要借此言語,那便由著別人說罷,我但求問心無愧。”

  王儉聽罷深深一鞠,滿懷敬意地說:“學生遵命。”

  很快薛祿、知府趙敏、將軍覃有勝馬岱等都趕來行館見于謙了,他們連午飯都顧不上吃。這幫人無論文武都不是傻子,心里明鏡似的,知道于謙是在主動為他們背黑鍋。

  人心都是肉長的,于謙實實在在地擋槍,一些武將心懷感激紛紛請求作為前鋒先率軍打一仗以觀后效。但于謙決意已定,對眾人淡淡說道:“本官身為湖廣巡撫,所慮并僅是常德一地。湖廣值多事之秋,為患者不只張寧之叛軍。巡撫諸僚自有安排,各位將軍只管遵從下令便是。”

  眾人只見于謙臉上面無表情,好似深藏玄機。不乏一兩個人見狀心里多想,猜測是不是武昌受到漢王的威脅了,所以湖廣各地要盡量保存實力之類的。

  這種情況下,于謙又堅持下令,大伙便爽快地答應了謀劃大軍撤出常德府。

  不過他們剛剛出來,王儉就追上來了,向薛祿拜道:“方才侯爺等剛走,恩師就說了幾句話,在下覺得應該說給侯爺聽聽。薛祿道:“王先生請說。”

  “恩師言,大丈夫者,能屈能伸。世間懂得放棄的人少,知進退的人更少。”王儉道。

  薛祿等人正在琢磨這句話時,王儉又道:“巡撫不愿意讓將士們無謂送命,是期望諸位將軍知恥而后勇,帶日后勇于建功一雪前恥啊。”

  薛祿聽罷頓時神情肅然,向行館門里望了一眼,對著大門恭敬地拜了一拜。而其它官將則要夸張得多,趙知府已然跪伏在臺階下痛哭失聲,哽咽道:“于大人面如鐵石、心如菩薩,下官只恨不能在他老人家的門下做一書童,習得內修之萬一!于大人不僅是咱們為官者之表率,更如同官民再生父母……”

  趙敏出身寒門磕磕碰碰做到知府級別,紅袍加身,眼下的事不可能看不明白;他的激動一面是出于死里逃生的感激,另一面也著實在心里對于謙產生了敬意。

  有人說要知交情真假,用錢便可一試;而在官場上,功過利弊更加見效,趨利避害人之本能。趙敏不得不服。

  不久后薛祿也在軍中發話訓斥:從高都到辰州,再到常德,官軍一敗再敗,只有澧州之戰才小勝一場,叛賊坐大武將都負有責任,如果不能剿滅賊軍平定地方,在場的所有人都應該向皇上請罪,而不是厚顏無恥地推卸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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