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長得很快,幾個月時間馮友賢推薦的“千里雪”明顯大了一圈,張寧騎在它的背上,它昂起的頭顱與征服者趾高氣揚的氣勢十分相配。張寧抬頭看在戰火蹂躪后的破敗城樓,一隊士兵已經把黃底朱雀旗插上城頭。
而城門外跪伏在路邊的官吏,已經尊嚴喪盡屈膝求生,連正眼都沒被看上一眼。常德府里許多官員已經跑了,但仍然剩下有許多官吏,這些多半是當地的地頭蛇,他們家族財產都在常德,平時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是直接掌握基層權力的人。
皮鼓的敲擊聲中,一隊隊朱雀軍將士隊形整肅正式開拔進入常德府城。無數的鐵鞋整齊地踐踏在地面上,發出震懾人心的響亮腳步聲,光是這種充滿力量感的聲音,就仿佛昭示著武力。就近的桃源、武陵等地已快速地投降,相信西南面的龍陽縣也會投降的。各府縣可能不太擁護“叛軍”的進占,但他們也不想為這場內戰做出無謂的犧牲彰顯氣節。
“非常人做非常事,也只有于謙敢這么下令。”張寧回顧左右感嘆了一聲。
大伙隨即零星笑了起來,多半帶著一些嘲意,也只有勝利者才有資格這樣嘲笑他人。不過他們大多誤解張寧的意思了,張寧并沒有嘲笑于謙的意思。
他想起了史料上于謙在北京保衛戰中的表現,當時京營幾十萬精銳幾乎喪盡,滿朝都籠罩在悲觀的氣氛中、甚至有人主張遷都,但于謙成為了主戰派受命于危難;而這次他卻這么輕易就放棄退卻,著實與張寧印象中不太相符。不過在張寧理性的思維里,從戰爭本身的角度于謙這么做無疑是最好的選擇,朱雀軍的火器方陣已經領先了這個時代的軍事發展,官軍的常規步軍通常情況下是不可能戰勝火器方陣的。
一個明朝人難免思維局限于當時,何況是一個文人,于謙能這么快認識到戰爭形勢,而不是固執在兵力數量的觀念上,這也讓張寧有些意外。
就在這時,永定營指揮韋斌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只可惜馬兵團沒能及時追擊,否則戰果要大得多。”
韋斌明顯是針對馮友賢表示不滿和責怪,除了對事,恐怕也對人。馮友賢本來就是新近加入的人,卻一來就身居重要位置,難免和朱雀軍內的老人有些隔閡。
陳蓋是韋斌的部下,本就是個口無遮攔的人,此時也用似乎玩笑的口吻道:“馮指揮不會是不忍心追打窮寇,故意放了一馬吧?”
馮友賢的臉色十分難看,這句“玩笑”連張寧都覺得有點道理,馮友賢極其投誠部將對官軍確實不夠狠……不過這在張寧看來是十分合情合理的,說明馮友賢不是一個喪心病狂的極端之人。
張寧便為馮友賢說了兩句:“連我也沒想到官軍真要跑,事前你們誰會這么想?等到確認事實了,才調馮指揮用馬兵追擊,他一定是擔心冒進中計才走得慢……馮將軍,是不是這樣?”
當時官軍主力除了從水路撤走一部分,大部分經龍陽城向益陽撤退,丟棄了大多輜重卻帶走了大量的馬匹。張寧中軍從諸多跡象才斷定他們確實要跑,即刻調馬兵團追擊擴大戰果,而騎兵指揮正是馮友賢。
馮友賢正色道:“王爺明鑒,正是如此。我軍出動越過龍陽城之后,敵軍大部可能已經接近益陽了,當時不僅龍陽縣諸城仍在官軍之手,益陽等地守備也不弱。我騎兵孤軍深入,周圍都不是我們控制和清楚的地方,末將心里有些擔憂,以至誤了事,請王爺責罰。”
“謹慎一些也不是多大的錯,雖然結果因此失了戰機。”張寧點點頭,然后伸手和氣地拍了拍馮友賢的膀子,對左右說道,“不管怎樣,石場灣一戰,決定全局。馮將軍當之無愧的首功,諸位有誰不服?”
馮友賢急忙放低姿態拜道:“不敢當,末將實在當不起首功。若非王爺統籌全局、韋大人(韋斌)善斷戰機,末將哪里能立功?末將不過聽命行事,做了分內事而已,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他是一口官腔說得尚算老練,表情姿態也極盡謙虛真誠,但張寧實在不覺得這番話是出自馮友賢的本心。他馮友賢正當青壯,如果真那么謙虛沒有野心和上進心,就應該在家種地、而不是轉投朱雀軍重新出山;馮友賢這么說,恐怕只是不想得罪人而已。
張寧也不點破,只是語重心長地說道:“前路仍舊艱險,望諸位勿忘大局,凡事以公正,不能讓有能力有功勞的人寒心。”
這句話明面上是對馮友賢說的,實則是說給在場的文官武將聽。
終于有個將領開口道:“馮指揮領首功,兄弟服氣。”眾人紛紛附和。
韋斌最后才開口道:“說起石場灣之戰,某人也認馮指揮的能耐,改日稍閑了,營中的兄弟設酒給你慶慶功。”馮友賢忙拜道:“下官恭敬不如從命。”
張寧笑道:“喝高興便好,爛醉傷身。”
朱雀軍開拔進常德城,控制了所有的交通要道,官軍武裝全部繳械投降。第二天,連同南部斷后阻擊朱雀軍的幾支小股兵馬也投降了。
對于俘虜,一些武將嚷嚷著砍了祭澧州死難的兄弟,因為這批官軍戰俘中就有人是參與澧州之戰的覃有勝的部下。但張寧想都不用想就馬上拒絕了那些武將的要求。參議部很快就下令,首先清點俘虜身份名冊,總旗官以下的官兵全部釋放,讓他們回家與家人團聚。軍官則要受到審判,一些參與過屠殺的武將被處死,參議部首次使用了一個新的罪名“戰犯”。
張寧要釋放俘虜的士卒理由很簡單,人們被釋放后不太可能對朱雀軍造成什么威脅,這只是一場內戰;同時通過殺戮削弱朝廷戰爭潛力的想法也毫無意義,大明各省單是軍戶籍貫的人都數以百萬計,你能殺多少?
緊接著一些常規的法令也陸續頒布,除了對朱雀軍內部重申軍紀不得擾民犯罪等,安民榜文也張貼出來,新的統治者對當地官軍鄭重其事地做了許多承諾,以安人心,讓百姓各安其事。這些事張寧都沒有過問,全是參議部日常做出了安排;張寧再次感覺到自己組建這個衙門的重要作用,著實為他減輕了許多負擔,很多他一個人想不到的事,官員們自己就能按照規矩辦了。
或許張寧覺得自己需要“創造性”的做法,到常德后又頒布了一道不同尋常的法令,名曰“軍民同等”。下令治下各府縣,取消軍戶籍貫,軍戶一律改為民籍,今后可以科舉、經商等不受限制。
這道法令在此時實際上非同一般,以往的軍戶實質上就是二等民,可能比賤籍好也不會太多,不僅在社會上受到歧視,也受很多限制,不能科舉不能經商,而且世襲,和半奴隸差不多。明證就是軍戶的子女婚嫁一般也是同樣籍貫的人,出身民籍的人不太愿意和他們聯姻,人們不想自己的子孫世世代代無出頭之日。
太祖言“吾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夢想是好的,現實卻事與愿違,大明立國才不到六十年,軍隊戰斗力已每況日下,同時很快就衍伸出無數的問題。
張寧與諸文官議事時,在一篇文章里論述,認為軍籍就是一個弊政。他認為國家武備是自上而下每個人的責任,沒有理由只讓一部分人既負擔兵役又出軍糧,這種說法是不公正的;公正的做法是上到宗室貴族,文官士大夫,下到黎民百姓,都應該為武備出力。
政令幾乎沒有任何阻力,和辰州一樣,常德在城破的那日起就處于朱雀軍的統治下,以前的官吏沒有任何話語權只能屈服于鐵蹄下仰仗鼻息生存;而朱雀軍內部無論文官武將,日常理政軍務為要,這種政策和他們利益沒有什么沖突。只不過有幾個有點見識的文官知道軍制實際是出自太祖之手,算是一個“祖制”,不過既然張寧身為太祖的子孫都違背祖制,下面的人并非大儒、誰也懶得管了。
其實在張寧看來一種過于不公平的政策,就算憲章祖制也無法長久。明中期以后就出現了嚴重問題,因為以前是通過壓榨軍戶來維持國防,很快府兵敗壞軍費難以維持,轉而無奈由國庫負擔,結果就拖累了整個財政,軍費成了國庫開銷最大的一項;大明朝的財政問題,張寧認為軍制也負有一定的責任。
但是廢除了朝廷既定的國策,他又沒能設計出一種新的制度來代替;不過眼前這個問題還不是問題,他面對的是如何打敗強敵,而不是怎么治理國家。
張寧站在常德府的城頭上,久久眺望著視線中的河流、原野、山脈,若有所悟地想一個人的眼睛確實也是身處的位置決定的;僅僅幾年以前,他從來不真正關心這些事,看到的只是自家如何過日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