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顯得很拘謹,在這么關系親近而熟悉的人面前能產生這樣的心態實在很少見。往往人們在很熟悉后,就會隨便不加掩飾,因為相互都比較了解了,也不會有壓力感;但是張寧在姚姬面前仍然莫名緊張、心跳加速。
或許是這觀臺上四面透風的關系,一層輕紗遮著,但是遮得顯然不嚴實、有點風就飄外面的風景時隱時現。這樣不私密的地方,坐得那么近讓張寧心里很不踏實。
他的拘謹也沒有掩飾,屁股只坐了一點,身體挺得筆直,就好像是一個小卒在大將面前一樣恭敬而小心翼翼。姚姬被他這個樣子逗樂了,笑瞇瞇地打量著他,目光如同有觸覺一樣更增加了張寧的緊張感。
張寧剛從內閣衙門那邊過來,這種場合他一般不穿黃色袍服更不穿官服,朱雀軍的制服很適合,張寧在軍中常常以一個士兵自稱,他的心態也認為自己的職業是專業起兵造反的軍人。朱雀軍制服俗稱虎皮,熨平整之后確實能增加人的英武簡潔之氣,而且張寧的眉目本來就長得頗有英氣,此時坐姿又分外端正,果然有十分陽剛之姿。
姚姬分外仔細地欣賞著他的儀表,似乎觸動了心中的某根弦讓她有些走神。不知多少年前的陳舊心情被喚起,少女時期有過懵懂的春夢,幻想過一個英俊的年輕將領出現在自己的身邊,陽光直率有力,像一座山一樣能保護自己……不過這樣的幻想也只能是一個夢,很快她就發現真正的武將不是肚大膀圓難看、就是滿口草泥馬,而且他們也沒有力量,遠不如被灌了一肚子圣人之言的文皇帝。現實和懵懂的閨閣春夢是相距很大的,人不能活在夢里。
但是面前的“兒臣”穿著一身軍裝卻與傳統的武將大相徑庭,他英武、內斂、干凈、簡練,沒有腐儒之氣,敢操控千軍萬馬挑戰世上最強大的大明帝國。姚姬沉靜的心如同被丟進了一塊石子,蕩起一層層難以把握的漣漪。
姚姬的目光變得如水,靜靜流淌在張寧的劍眉、沉靜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形狀感覺有力的嘴唇之間,他的皮膚細看有些粗糙,但是五官臉型確是端正恰到好處的,完全不同于女性的氣息。姚姬很想靠近了再聞聞那身上的氣味,哪怕是汗味或齷齪的臭味,只要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都要比花香迷人。
不料這時張寧忽然站了起來,后退了幾步。姚姬愣了愣:“我嚇著你了?”
張寧忙道:“這里地方高,四面都可以看見,我還是注意點禮 要挾地方官員濫殺百姓,結果太祖大怒,重罰了岷王,更加懷恨在心。建文君為了西平侯,到岷王面前說過好話,說‘西平侯的父親走得早、不會圓滑處事,我以后一定要罵他,你不要太過記恨他了’。”
張寧聽得不住點頭:“此事若當真,這得當作自己人才能做的事說的話。”
“應該都是真的。當年南京之役后,建文君在湖廣停留過一段時間,還派人和西平侯聯系過;派去的人就是鄭洽,他一定更明白之間的密事。西平侯答應過建文君,讓他去云南,秘密庇護;不過后來他們沒有去,不知什么原因,可能覺得大勢已去怕燕王查沐府……我認為建文君也有些擔心,畢竟私教再好,他已不是皇帝、也不是當年的皇太孫了。不過后來多年,好像建文君也陸續與沐府有過秘密聯系。”
姚姬又道:“當年也幸虧眾人沒有去云南,燕王控制全國后,在云南安插了大量的錦衣衛密探,查找建文下落時一直對沐府有疑心。不過那時云南常有少民生事、地方叛亂,西平侯常年幫朝廷穩固云南,也沒有不臣舉動;燕王所以能容忍西平侯。直到燕王離世,洪熙登基已經不追究建文舊事,西平侯的處境漸漸安穩。”
張寧聽罷沉默良久,嘆道:“果然做人應該厚道,不能一得志就得意忘形……真該對建文帝更謙恭一些。這時候如果能通過建文帝爭取云南西平侯,不僅能解燃眉之急獲得急缺的銅料,更能進一步擴大實力,加快形成對北方的壓力。”
姚姬幽幽道:“你去求他,他會答應的。”
張寧琢磨了一會兒,哪怕建文帝就住在楚王宮,自己和他的關系也確實有點疏遠。他瞪圓眼睛小聲低沉地說道:“您說,建文帝心里會不會已經明白,是咱們殺了文奎?!”
姚姬默然。張寧又道:“還有馬皇后是建文帝的原配,現在竟然被我們關起來虐待,要不……”
“不行!”姚姬斷然道,“我們已經在馬皇后面前承認了文奎的事,而且那天我們倆在她面前衣冠不整……你覺得建文帝得知他的兒子和妃子有悖人倫,會作何感受?”
“是……不能妥協,不能在這件事上妥協。”張寧戰戰兢兢道。
姚姬冷冷道:“沐晟真有那么重要?就算他投奔過來,將來能不能受我們的控制,會不會反有不利?”
張寧果斷道:“天下之大,咱們不能控制所有勢力的,必須要容得下人,拉攏各種勢力統一戰線。目前燃眉之急,西平侯非常重要,只要他能解決銅料,咱們就能打造出一支強大艦隊,順江而下直取南京!南京,您想想,我們要是進占南京劃長江裂土分疆,是什么概念?!宋朝偏安在江南面對蒙古、金國都能維持百余年,站住江南就真正成勢了。”
姚姬猶豫了一下,說道:“要不給馬皇后換個地方,再派人侍候一下,然后叫南宮的人過來看看她。也叫南宮知道咱們念舊留有余地?”
張寧本來就對馬皇后沒啥恩怨,心下當然馬上就贊同,不過考慮到姚姬的感受,他說:“我知道馬皇后對不起你,你當然不愿意這樣做的。”
姚姬微笑道:“我有分寸。”
她的笑容如春風,叫人如此溫暖,張寧的心也變得柔軟起來,他放松戒備,不留神就流露出不在別人面前暴露的心理壓力,“我們窮極辦法千辛萬苦,卻不知將來會是什么樣子……”
剛剛姚姬提到不能控制沐晟,他雖然說得干脆,可又何嘗很放心?如若沐晟加入一定是建文舊黨的勢力,變相增加那邊的實力,內部與建文的矛盾越積越深,弒兄……奪妃,違背天道,如果上天真的有靈,會不會降罪清算?張寧不是帝王,但似乎漸漸理解了古代帝王的心態,其實心里能安穩的帝王恐怕沒幾個,天下那么大那么多人看著,國君就一個哪天不怕被人從上面弄下來死無葬身之地?
忽然張寧的手一涼,感覺姚姬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的聲音如同在耳畔輕輕低述,又如同咒語,“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再傷害到你的,你不用害怕,無論何時你最能信的人也是我,就好像一個人……”
張寧好像被催眠了一樣,怔怔地看著她。她接著低聲說道:“我還等著你打下南京,到時候讓建文帝立你為太子,名正言順監國。文奎已經‘被宣德偽帝秘密押禁不知下落’,次子也在偽帝手里,不給你扶正名分還能有誰?”
她的三言兩語頓時就把張寧的野心點燃,剛剛萌生的消極情緒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讓她化解了,心情重新興奮起來。
說罷姚姬坐了起來,輕松地說道:“哎呀,太陽曬夠了,你也打聽到想要的消息了,我要回房。”說罷便喚了一聲,讓外面的近侍來侍候她穿鞋。
幾個侍女前后護送,一行人緩緩從觀臺中間的通道過去,張寧也跟在后面。來到姚姬的房前,她轉頭笑道:“你還有事要和我說?”
笑容里帶著些許挑釁,張寧在她面前仿佛變得愚笨起來,有點尷尬道:“剛剛好像想起了還有什么事兒,一下子給忘了。”
“要不進來再坐會兒,慢慢想。”姚姬說道。她太能控制人的情緒了,剛剛還叫人覺得尷尬,轉瞬間又給人希望與熱情。張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