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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節 計謀

  “你和胡全才、李世勛打過吧?”鄧名問道。

  賀珍點點頭,他和李世勛交手多次,以前胡全才巡撫鄖陽時李世勛是他的部下,郝搖旗和賀珍和此人都多次對陣過:“我多次輸給胡賊、李賊。”

  對過往的戰敗賀珍并不諱言,胡全才在鄖陽巡撫任上時有來自洪承疇的全力支持,而夔東闖營舊部不但領地貧瘠,而且還受到永歷朝廷的猜疑。無論兵力還是給養清軍都遠遠好于夔東明軍,因此賀珍、郝搖旗雖然反復攻擊鄖陽、谷城、襄陽一線,但始終無法殲滅這一帶的清軍,即便明軍給胡全才造成了一些殺傷,他依舊能夠從長沙得到源源不斷的補充。

  賀珍從大寧帶出來三千兵現在差不多全是甲兵了,這些天讓輔兵搬運物資時他就在訓練這些新戰兵,不過只有幾天工夫還遠遠沒有練好。賀珍的甲兵加上其他人留在鐘祥的戰兵,也有三千多,和清兵前鋒的實力相差不多,只是鄧名覺得訓練不足,正面交戰估計還是難以取勝。

  但賀珍不這么看,他指出從信件上看,李世勛只是一個名義上的統帥,清軍的四千披甲來自湖廣各地,原本互不統屬,如果是堂堂對陣、攻城或許還好,如果突然發生緊急情況,清軍的凝聚力和應變能力其實很可疑。因此賀珍主張出動出擊去偷襲清軍先鋒,而不是固守鐘祥等待其他明軍回援,他還對鄧名聲稱了解李世勛的致命弱點。

  “李賊見小利而亡命,每次遇到有搶功、多貪多占的機會絕不會放過。”賀珍向鄧名指出,李世勛的這個特點如果善加利用可以給明軍帶來很大的優勢:“我有一計,保證可以擾亂虜師軍心。”

  賀珍提議鄧名帶著鐘祥守軍去正面迎擊清軍,而他帶著本部隱藏在路邊,見到鄧名人少李世勛肯定會發動追殺,鄧名在詐敗的同時可以扔下輜重誘敵,等清兵隊形散亂后,賀珍就突然從旁邊掩殺出來,肯定能夠大敗李世勛。

  在賀珍的極力主張下,鄧名同意主動出擊。就算賀珍不說,他也覺得明知清軍的動向如果不加以利用那太可惜了。

  見鄧名虛心采納,賀珍心里非常高興:出征以來分到了不少東西,但是財物他是永遠不會嫌多的;現在袁宗第和劉體純都不在城中,郝搖旗更遠在襄陽府,雖然鄧名已經派使者火速趕去通知他們,但是賀珍估計他們無法及時趕回來。殲滅清軍先鋒肯定能繳獲不少物資,賀珍知道鄧名從來不會拿很多,其他人既然沒有參戰。那隨便給一點東西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剩下的就都歸他賀珍了。

  在鐘祥明軍積極準備迎戰的時候,胡全才統帥的水陸大軍也從武昌出發,急急忙忙追趕前鋒的腳步而去。

  雖然胡全才也知道兵貴神速的重要性,但湖廣總督率兵親征鐘祥,這么大的一件事豈能不驚動全城。總督大人走出衙門準備離開武昌城時,武昌府的官員、縉紳就夾道歡送,無數的士人當場賦詩,預先歌頌著總督大人把安陸賊人掃蕩一空的豐功偉績。大部分人都滿臉堆笑,預祝胡總督旗開得勝,犁庭掃穴,不但驅逐鄧名,更一舉攻下郝搖旗在房、竹的巢穴;還有一些官員則眼含熱淚,表示胡總督為王事不辭辛苦的精神實在太令人感動了,是天下忠臣孝子的楷模;更有個別人先是笑容可掬地說吉利話,然后熱淚盈眶地表示忠心……最后鬧騰了一個多時辰,胡總督總算來到碼頭。在他的坐船邊,又有大批的武昌父老來敬酒,整齊地高喊著“總督大人為民除害,湖廣黎庶同感大德。”之類的口號……在僅僅一水之隔的漢陽府,胡全才又受到了規模相當的一次歡送。

  雖然耽誤了一些時間,但是這種歡送還是讓胡總督心里高興的,這證明武昌、漢陽的士人還是支持自己的。這次出征鐘祥前,胡全才還擔心本地幕僚會紛紛抱病不參與同行,如果武昌府、漢陽府的官吏、士人真與胡全才對抗,湖廣總督還會感到很棘手,他估計武昌、漢陽的人若是不能在收復鐘祥的行動中立功,就會極力貶低這次軍事行動的意義。

  而現在一起都很完美,武昌、漢陽的兵馬雖然留下防守,但本地幕僚都跟著一同出征,在事后給朝廷的請功奏章上,這些士人也都會得到胡全才的大力贊揚——他也知道允許外地兵在武昌、漢陽揩油多半不得人心,不過為了軍心士氣胡全才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事后如果有機會他當然還要全力修補關系——武昌的士人既然能夠分到功勞,當然也不會再說湖廣總督的怪話。

  就連那個麻煩簍子周培公,這兩天的表現也讓胡全才很滿意。

  這廝最近一貫給湖廣總督臉上抹黑,借此顯示他的高瞻遠矚,本來胡全才已經打定主意,等收復鐘祥后,就跟朝廷匯報說這個周舉人在被俘后曾向匪首乞求饒命,更與鄧名私下密語數日,回到武昌后更造謠、傳謠,行跡極為可疑。看到周培公今天東跑西顛地鼓吹胡全才的英明神武,胡總督心里一陣陣冷笑:“現在知道害怕了?遲了!”

  話雖如此,胡全才心里也有一絲動搖,要是按照他原本的計劃,周培公肯定逃不了一個凌遲,讓湖廣士人好好看看得罪湖廣總督會有怎么樣的下場;但現在周培公表現得這樣馴服,如果胡全才還那么兇狠地報復的話,可能會讓其他人在畏懼之余,也感到胡總督是個睚眥必報的人,那樣將來若是有人無意得罪了他,就可以不顧一切地得罪到底了。

  “或許讓他落一個問絞就差不多了吧?讓人知道老夫的手段和宰相肚量。”胡全才掃了一眼身畔的幕僚,周培公還在那里唾沫橫飛地歌頌胡全才的剛毅果敢,他在心里琢磨著:“罷了,再看看他后面如何了,如果真的知情識趣,免了他的功名就是。”

  歡送的武昌人群站在岸邊,遙望著湖廣總督的旗幟且行且遠,提督武昌馬軍的清軍將領還有他的岳父都在其中,客軍盡數跟著湖廣總督走了,現在武昌又是本地兵的天下了。

  兩天后,

  “小福王怎么說?”縉紳見女婿來拜訪,立刻詢問起事情經過。

  使者是今天早上才回來的,馬軍提督立刻就來向岳父報告,說道:“一路平安無事,鄧名給他一頓上好的酒菜,還賞了他五兩銀子,并讓他帶話回來,說明廷那邊把這賞先記下了,若是泰山什么時候想要可以去領。鄧名還讓使者傳話,問有沒有親信家人被山西佬裹挾在身側,將來若是碰到也好款待一番。”

  “唔。”縉紳琢磨一下,搖了搖頭:“若是給名字的話,就落下把柄了,而且周舉人說小福王在鐘祥的兵馬其實沒有多少,估計退兵的面較大。”

  這個縉紳的另外一個女婿跟著胡全才出征了,本來武昌、漢陽的縉紳和湖廣其他地方的兵還有些香火情,但這兩天外地士兵在城內敲詐勒索,讓武昌士人恨透了他們,巴不得他們和胡全才一起倒霉。這個縉紳雖然也有類似想法,但如果胡全才兵敗,他在總督幕府的女婿也會有危險,所以不能繼續向鄧名通報軍情了。

  “有備無患。”縉紳又思考了片刻,覺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周培公的預測也不一定全準,就讓馬軍提督再派人去一趟鐘祥,就說武昌士人大都心懷大明,盼王師如赤子之望慈母。若是遇到武昌的年輕士人,還望小福王看在他們父輩的面子上盡數放過。

  “也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縉紳又與女婿密謀良久,他們估計現在兩軍前鋒可能已經接觸,這次去送信會更加危險,所以不再寫信而是讓使者帶口信去即可。

  不過這個縉紳有女婿隨行湖廣總督身側,不代表其他縉紳都有子侄在軍中。在他的求情使者帶著口信再次往鐘祥而來時,鄧名與賀珍二人已經帶著軍隊離開鐘祥,直奔李世勛的清軍先鋒而去。這兩天里他們又接到不少匿名信,向明軍匯報湖廣總督的最新動向,有好幾封信里還給鄧名出謀劃策,提出各種殺敗胡全才的計策。

  在這些信和把它們帶來的使者口中,鄧名已經聽到了不少替武昌和漢陽士人求情的要求,對于這些要求鄧名當然一概答應下來。還有一個使者的要求比較特別,是要求鄧名對江陵兵將網開一面。據趙天霸分析,這個縉紳的消息來源很可能是江陵軍中,本人也可能是江陵籍貫。到時候若是發現有某支江陵兵將脫離湖廣總督躲在后面,那多半就是這個匿名信主人的情報提供者。

  “如果只是被勒索了幾兩銀子,多半不會恨到這個地步,”最近鄧名已經通過使者和探子知道了一些武昌發生的事情,也大概猜到了胡全才喪失民心的原因:“可能是被大兵打了,甚至可能被亂兵燒了間屋子、搗毀了庭院,可大兵們有湖廣總督撐腰奈何不了他們,只好找我們替他們出頭。”

  探馬報告已經發現了清軍的先鋒哨探。鄧名下令排兵布陣。

  列陣的明軍以輔兵為主,還有鐘祥的留守部隊,一側靠著漢水橫著擺開。而賀珍的本部則隱藏在鄧名軍陣的另外一側稍靠后一些的位置,列陣的明軍能夠有效地截斷清軍的偵察兵,保證賀珍的實力和位置不會暴露。等清軍陷入混亂后,賀珍就會帶領部隊摸上前去,從側面對清兵發起猛烈的攻擊。

  見到嚴陣以待的明軍后,清軍探馬十分驚訝。他們一路急行而來,并沒有見到明軍的幾個探子,更確信沒有讓明軍的探子靠近身后的主力,還以為很好地隱藏了實力,能打鐘祥一個措手不及呢。

  清軍探馬停下腳步,轉身去向背后的主力報告時,賀珍正站在鄧名身邊,一起眺望對面的敵軍動靜。離開鐘祥前,賀珍準備了大量的銅錢和小塊的布料,據他介紹,用這個誘敵比往地上撒銀子更有效。

  大量而不是價值太高的財寶,能夠讓敵兵的陣容迅速陷入混亂,持續時間也能更長。不過光是銅錢也不行,賀珍還讓鄧名準備了銀子碎屑,準備和銅錢、布頭一起往地上扔。

  “看到遍地的銅錢和布料,敵兵肯定會俯身拾取,就算本來不太貪心的,看到同伴一枚又一枚地把銅錢往口袋里塞,揣起一塊又一塊的好布,也會忍不住撿起來;而碎銀子呢,肯定比銅錢值錢,但是又小又不好找,不少被踩到土里面去,敵兵就會不停地翻啊翻,想再找一塊出來。

  賀珍的經驗就是,誘敵用的東西一定要又多又小,不然一下子撿干凈了就起不到效果了,價值更不能太高,要讓敵兵怎么撿都還嫌少。

  “我曾經用這個計謀打敗過李世勛兩回。”賀珍自信地說道:“郝將軍也用這招打敗過他。”

  “就是你們至少用過三次?”鄧名大吃一驚,這是賀珍事先沒有告訴過他的:“你還指望李賊繼續中計么?”

  “是啊,他已經中過三次計了,說明這計謀對他管用啊。”看鄧名表現得如此驚訝,賀珍感到十分不解。

  鄧名盯著賀珍看了兩眼,他覺得即便是一條狗,被同一支棍子打了兩次后也該認得那根棍子了,如果李世勛再中計的話,那他還是靈長類嗎?

  不過事已至此,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已經就緒,士兵們也都被反復交代過,已經無法修改計劃了,鄧名只好默默祈禱,盼望李世勛的記憶力和智力都與爬行類動物看齊。

  清軍主力陸續趕到,在鄧名的面前擺開陣勢。見明軍勢單力孤,大批清軍將佐都躍躍欲試,打算沖上去把對面的明軍殺個片甲不留。但他們的統帥李世勛卻捻著自己的胡須,望著對面明軍的旗幟默默不語,遲遲不肯下令發起進攻。

  周圍立功心切的清軍將佐一再催促,李世勛沉吟著,終于開始向眾人解釋自己為何如此持重:“本將與房縣郝賊、大寧賀賊交戰多年,此二賊甚是詭計多端、不可不防啊。”

  雖然沒有看到郝搖旗或是賀珍的旗號,但是李世勛懷疑有一個老對手可能就躲在明陣背后。他曾經被賀珍和郝搖旗各自用誘敵之計擊敗過兩次,今天的戰場氣氛十分可疑,李世勛幾乎敢肯定對方又想故伎重施。

  “若是我們猛攻這隊明軍,他們不但不戰而是立刻掉頭逃跑,同時扔下銅錢、布頭和小角的碎銀子,又該如何是好?”李世勛不好意思對周圍的同僚說自己被這戰術打敗過四回了,但是他的問題很有力量,把周圍的同僚都問得啞口無言。

  “我若是那敵將,就事先把主力埋伏在側面。”李世勛隨手向著鄧名陣地側后一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預測到底有多么地準確,一絲不差地指在了賀珍埋伏兵馬的位置上:“等我們士卒滿地撿銅錢、布料,在土里翻找著碎銀子而無暇抬頭,在他們為這些財寶廝打時,賊人就會從側面突然殺出來,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雖然大家覺得李世勛的看法確實有道理,但總不能與明軍對峙不動。清軍的兵力明顯比對面的明軍雄厚得多,總不能為可能存在的伏兵就這樣無限期地耗下去。李世勛也覺得如果不采取行動確實不妥,至少也要發起一下試探性的進攻,以確認明軍不是在虛張聲勢。

  李世勛把包括本部兵馬在內的一半披甲留在旗下,命令其他的將佐帶領剩下的一半與輔兵一起發動進攻。這樣就算中了敵人的計,有一半披甲在手——而且還是更精銳、更訓練有素的一半——李世勛就不至于陷入無計可施的絕境。

  那些立功心切的將佐很快就調整好隊形,清兵擂動戰鼓,吶喊著向鄧名發起進攻,看到清兵沖過來后,對面將旗揮舞,本來還嚴陣以待的明軍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看到眼前的敵人如此不堪,發起進攻的清兵士氣大振,人人奮勇向前。遠處觀戰的李世勛見狀卻是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心中不祥的預感也變得更重。

  聽到漢江那邊傳來戰鼓聲后,已經回到軍中的賀珍一臉計謀得逞的冷笑,無聲地一揮手,帶著人馬躡手躡腳地開始向前摸去。戰場上響起的殺喊聲和激起的煙塵會很好地掩蓋明軍的行動,等向前摸一段后,賀珍軍就會一起向漢江邊殺去,砍斷李世勛的將旗,把那些正在撿取財物的清兵一網打盡。

  見到明軍一邊跑,一邊頭也不回地撒東西,李世勛心頭劇震,人也從馬鞍上站起來,極力向戰場那邊眺望。

  追在最前的清軍見到遍地都是明軍扔下的銅錢和布料,紛紛低頭去拾,與身后收不住腳步的同伴撞在一起,滾成一團。后上來的清兵看到一地的財物后,也顧不得追趕,趕忙往自己懷里揣。

  “接著就該撒碎銀子了,我就知道!”李世勛知道等明軍開始撒碎銀子后,士兵更會翻遍土坷垃滿地尋找。他急忙下令全軍轉向,讓還受控制的一半披甲面向原來的側翼,心急如焚地大叫道:“賊人馬上就要從這里殺出來了,準備迎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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