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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節 鷹派

  李來亨把桌子拍得震天響,周培公卻是神色不變,看到對方的表現鄧名也不禁有點佩服,覺得有必要對周培公做出新的評價了。明軍刀槍滿營,周培公只身前來,除了他對鄧名有相當了解外,本人的膽子也確實不小。在封建社會里,官員比綁匪更沒有信用,想在這個時代當一名成功的說客,需要比未來的談判專家擁有更好的心理素質和膽量。

  李來亨吼完了,周培公仍然保持微笑,平心靜氣地問道:“敢問這位將軍是?”

  “是本提督征討武昌的前鋒官,興山李將軍。”鄧名輕描淡寫地說道,暗示對方明軍的大部隊在后面尚未到達。

  “原來是虎帥,久仰,久仰。”周培公向李來亨行了個禮,然后再次面向鄧名:“那依提督之見,這銀子多少為合適呢?”

  鄧名覺得周培公作為一個沒有經商經驗的年輕讀書人,今天的表現可以說是不簡單了。周培公不像鄧名,他可沒有機會從電視、網絡、以及其它媒體上見識到大商人的風范和談判手段。

  鄧名沒有直接回答周培公的問題,而是轉過頭去問李來亨:“李將軍以為呢?”

  李來亨從未遇到過類似的場面,不過他的頭腦十分靈活,能夠及時察覺鄧名的意圖,開始扮演一個明軍中鷹派的角色。

  “提督和韃子多說無益,”李來亨沉聲答道,同時換了左手在桌面上又拍了一下以加強氣勢。不過這次用的力量小了不少,剛才那下用力太猛,現在李來亨的右掌還在作疼:“等到攻下了武昌,這些銀子不都是我們的嗎?”

  鄧名頜首不語,周培公急忙叫道:“李將軍此言差矣,難道在將軍的心中就只有銀子,沒有蒼生百姓了嗎?”

  說完之后,周培公再次朝著鄧名長揖到地。

  離開武昌之前,張長庚對周培公說過,如果對方動心的話,可以在五十萬兩的基礎上酌情提高一點。周培公道:“還望提督以蒼生為念。若是提督肯就此罷兵,張巡撫和湖廣總督衙門上下,都愿意自破家財,再捐出五萬兩銀子。”

  這么三言兩語就多出來了五萬兩?李來亨伸手撫摸下巴上的短須,借以克制情緒,免得高興地笑出聲來。雖然右手掌還在發疼,但李來亨覺得這一掌拍得簡直是太值了,一下子就拍出了五萬兩銀子。李來亨在對鄧名愈發佩服的同時,認為自己的表現也足以為興山軍贏到更多的銀子了。

  忽然李來亨感到自己的小腿上又被踢了一腳,頓時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側頭看去,鄧名正沖著自己皺皺眉毛,使了個眼色。

  “李將軍覺得多少為合適?”鄧名此時對李來亨微感不滿,每次周培公報出一個價,自己的這個同盟就流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剛才摸著下巴就開始走神了,嘴角往上翹,眼看就要現出笑容來了——若是放在自己的前世,這種談判助手估計早就被轟出團隊了吧?

  周培公見到鄧名還不肯答應,就又向李來亨望過來,等著明軍報出的數字。

  在鄧名和周培公二人的注視下,李來亨感到一陣陣緊張,他站在帥旗下指揮作戰時都沒有過這么大的壓力。其實李來亨已經覺得武昌方面的條件很不錯了,白拿五十五萬兩白銀,就是在漢陽、武昌周圍掃蕩一圈也弄不出來這么多錢啊。現在李來亨更關注的是如何保證武昌方面實踐諾言,老老實實地把五十五萬兩白銀交到明軍手中,而不是繼續提價——萬一武昌方面惱羞成怒,拒絕繼續談判怎么辦?難道真的去蟻附攻打漢陽、武昌么?

  不過在鄧名的注視下,李來亨不得不繼續扮演好鷹派的形象,他立刻咳嗽了一聲。聽到這聲音后,周培公和鄧名都精神一振,全神貫注地等著李來亨的數字。

  “六十萬兩怎么樣?”李來亨心中琢磨著,并沒有立刻把這個數字說出口。對方剛才加了五萬兩,己方就又要強行再加五萬兩,李來亨擔心會激怒武昌的使者。在他看來,若是能再加上一萬或者兩萬就不錯了。其實按照李來亨的本意,趕緊答應對方的五十五萬兩的條件,然后催促清軍盡快把銀子運過來。

  看見鄧名的眉毛漸漸又皺起來,李來亨不便再思考下去,連忙又咳嗽了一聲,試探著說道:“六……”

  “對!”李來亨的聲音一出口,鄧名立刻把話接過去,生怕李來亨說一個以“十萬”為單位的數字導致自己被動。不給李來亨犯錯的機會,鄧名大聲對周培公說道:“李將軍所言和我不謀而合,就按他說的,給六百萬兩銀子,我們就退兵。”

  周培公大驚失色。

  李來亨也是張口結舌,暗道:“六百萬兩?這是我說的?”

  “提督若是誠心和談,就應該拿出誠意來。”周培公鎮靜下來,冷笑一聲:“不要由著手下人信口雌黃。”

  在周培公看來,鄧名這是漫天要價,要自己就地還錢。不過六百萬兩這種價沒法還,再怎么討價還價都要在百萬兩以上,遠遠超出了張長庚的預計和周培公的權限。因此周培公打算把鄧名的這個企圖扼殺在搖籃里,讓對方在自己開價的基礎上進行談判。

  “我也知道這件事絕不是周舉人可以說了算的,”鄧名根本不打算繼續與周培公斗嘴,他笑道:“先生請回去吧,把李將軍的這個數字帶給張巡撫即可。”

  周培公知道,如果把這個數字帶回去,肯定就沒有繼續談判的余地了,張長庚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來,就是一半也絕對拿不出來。眼看談判已經事實上破裂,周培公突然感到一陣迷惑,明明一開始進展很順利,鄧名很明顯被自己的言辭打動了,眼看就要達成協議了,怎么突然就毫無征兆地破裂了呢?

  周培公并沒有聽從鄧名的逐客令抬腿走人,而是滿懷不解地問道:“提督難道真的認為巡撫大人會拿出六百萬兩銀子贖城?如果巡撫大人手中真有六百萬兩,就會招募丁勇,進兵鐘祥,而不是派學生來提督營中了。”

  聽到鄧名的逐客令后,李來亨緊張得額頭冒汗,唯恐周培公拂袖而去。見對方沒有立刻走掉,他心中稍安,趁著周培公注意力都在鄧名身上,李來亨也向鄧名丟回個眼色。可是鄧名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李來亨的示意,一心一意仍要轟周培公走人。

  鄧名道:“周舉人這真是欺人之談,如果張巡撫知道手下的哪支軍隊可靠,哪支軍隊會和本提督苦戰到底,別說有六百萬兩銀子,就是只有五十萬兩,也可以用來獎賞勇士、保衛武昌。可是張巡撫根本不知道手下眾將是不是可以相信,會不會拿了他的賞銀然后轉眼就投降本提督,所以才會派先生來我營中。”

  鄧名點中了周培公的死穴,現在張長庚確實無法判斷武昌各路人馬的忠誠程度。

  “本提督出征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正像李將軍所說的,拿下武昌以后,這些藩庫的錢糧本來就是我的,而張巡撫或是與城同焚,或是被虜廷拿下治罪;所以這不是給我多少銀子我就退兵的事,無論張巡撫把武昌城中的銀子拿出來多少給我,我都是有賠無賺;就看張巡撫的心里,覺得我的退兵究竟值多少銀子。我覺得,公平合理的價格,應該是武昌城里所有的庫藏,加上張巡撫認為自己性命和仕途所值的那個價。”

  “難道提督就不考慮武昌、漢陽的蒼生百姓了么?”周培公再次祭出法寶。

  “若不是考慮蒼生,我早就把周先生請出營去了,何必在這里多費唇舌。”鄧名不為所動:“周先生回去吧,把李將軍所說的六百萬兩說給張巡撫知曉。”

  “當真一分也少不得?”周培公把態度軟下來,試圖在鄧名的價格基礎上討價還價,以便得到一個尚存希望的數字。

  鄧名思索了片刻,李來亨默默地望著他,和周培公一樣滿懷希望。

  “如果張巡撫倉促之間拿不出來……”鄧名拖著長音開口道。

  “絕對拿不出來!”周培公斬釘截鐵地說道:“莫說是六百萬,便是三百萬也拿不出來。”

  “可以向縉紳借貸,”鄧名出主意道:“武昌人文薈萃,商賈云集,湊個幾百萬兩銀子出來應該不成問題。”

  “那么贖城之事豈不是要天下皆知?”周培公又一次目瞪口呆。張長庚和周培公已經商議妥當,這件事務必要保密,絕對不能被外界知道是己方出錢贖城:“提督所言,萬萬不可!”

  “就說是向縉紳借貸,招募守城的壯丁,賞賜有功的官兵,為什么要說是為了贖城呢?”鄧名提醒道:“用北京虜廷的名義來借貸。等到將來我退兵了,你們可以說將士奮力守城,全是因為張巡撫的賞賜豐厚,張巡撫借貸分明是高瞻遠矚之舉啊,有功無罪,而且虜廷一定會替張巡撫還錢的。”

  周培公望著鄧名楞住了,感到腦袋中一團亂麻,很難把眼前這個人和他之前的仁義行為聯系起來,倉促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對方的說法。

  “不要著急,周先生可以回去以后和張巡撫慢慢商議。”鄧名看周培公愣了好一會兒,就把對方拉回到現實世界中。

  “總之,此事萬不可行。”周培公再次重申道,但語氣明顯已經沒有剛才那么堅定。

  “如果實在沒有現銀,本提督也可以接受用貨物進行折算。”鄧名又拿出另外一個解決方案:“布匹、糧食和生鐵。嗯,不要盔甲和兵器,我們自己有工匠,你們的盔甲質量有問題,而且肯定要多多折算銀兩,本提督寧可要生鐵。不過這個事本提督覺得有兩處麻煩,第一就是動靜太大,本提督肯定要詳細檢查貨物的成色,來確定該折算多少銀兩,估計張巡撫也不會由著本提督一個人說了算,也要派人來與我軍論理,太招人耳目;第二,實不相瞞,本提督的船只都用來裝運士兵了,沒有多余的船只運送這些貨物,所以,如果用貨物折算的話,那運糧船和運布船都必須由張巡撫免費提供,不能另外再折算銀兩。”

  周培公呆立片刻,苦苦反思,到底是哪一步環節出了錯,導致本來還不錯的局面演變到這般地步。不過沒有等周培公想出個所以然來,鄧名就再次催促他離開。

  無可奈何之下,周培公只好拱拱手:“學生這就回武昌去,一定把提督的話原原本本地帶給巡撫大人。”

  “那我就靜候佳音嘍。”鄧名點點頭。

  周培公又等了幾秒,見鄧名沒有留人的意思,實在找不到耗下去的理由,只好不甘心地抬腳走人。

  “稍等。”

  就在周培公絕望地準備離去前,鄧名的喊聲又引發了他新的希望,聞聲連忙回頭:“提督還有何吩咐?”

  不過鄧名還是沒有任何降價的意思,他笑著對周培公說道:“周先生行動要快一點,本提督明天就會向漢陽發起進攻。”

  “什么?”周培公臉色又是一變:“提督不是說要等學生的好消息么?”

  “我又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們的緩兵之計?”鄧名平靜地說道:“說不定張巡撫只是想趁這個時間從湖廣各府,甚至江西、河南等地抽調援兵,壓根就連五十萬兩也不打算給我,周先生來這里只是想蒙蔽我,給你們等待援軍的時間罷了。”

  “絕無此事!”周培公馬上賭咒發誓起來。現在湖廣哪里還有援兵可調?能調的早被胡全才抽調一空了,河南綠營更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要不是完全找不到可以信賴的軍隊,張長庚也不會把出錢贖城當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鄧名一個勁地搖頭,等周培公毒誓發完,鄧名反問道:“若是周先生在本提督的位置上,怎么才能相信這不是緩兵之計?”

  周培公想了半天,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辦法完全相信敵人,無言以對之余,只能喃喃地說道:“可這真的不是緩兵之計啊,還望提督明察。”

  “這樣吧,”鄧名低頭思索片刻,再次抬頭對周培公說道:“明天午時之前,把五十萬兩銀子運到我的營中,我明日就不攻打漢陽。”

  “這如何使得?”周培公奮力反駁:“提督并未答應撤兵,條件也尚未談妥,如何能把銀子現在就給提督?”

  “因為你說你們不是在用緩兵之計,”鄧名說道:“反正無論怎么談條件,都不可能低于五十萬兩了吧?你們如果明天運來,我就暫且相信你們不是緩兵之計。而且在此期間,武昌、漢陽兩府的兵馬不許出城,洞庭湖的水師不許在長江、漢水之上,因為本提督不想被你們突然襲擊。你們把五十萬銀子的定金按時運來以后,本提督就會繼續談判,李先鋒會停止攻城準備,在漢陽周圍收集糧草,張巡撫也不得派兵打擾。”

  周培公覺得這樣的條件對張長庚方面極為不利,再次反駁道:“若是提督出爾反爾,拿了銀子還要繼續進攻武昌怎么辦?”

  “那對我來說也不過就是早幾天拿到這五十萬兩而已,反正攻破武昌,張巡撫自顧不暇,還能帶著銀子逃走不成?”鄧名嘆了口氣:“這樣好了,如果明天你們把銀子及時送來,本提督可以允許張巡撫派一隊士兵到我營地附近,監視我軍不得打造攻城器械。”

  “一言為定?”周培公覺得這個條件好得難以想象,急忙加以確認。

  “言出無悔。”鄧名一邊回答,一邊在桌子下踢了李來亨一腳。正在發愣的后者頓時一躍三尺高,憤然大呼這是對明軍極為不利的條件,是軍事史上從未有過的羞辱性條約,強烈要求鄧名收回成命。

  “不過要化妝成我軍,而且不得透露身份。”為了安撫激動不已的鷹派,鄧名就開始追加條件。

  周培公馬上點頭:“這個自然。”

  “好吧,那就請明天午時以前把銀子送到我營中。”鄧名讓周培公馬上回去籌備相關事宜:“至于到底多少贖城費才合適,等確認了你們不是在用緩兵計以后再細談不遲。”

  周培公應了一聲,就要離去,突然心中一陣恍惚,怎么好像條件已經演變得完全和事先商定的不同了呢?本來張長庚也沒打算立刻付五十萬兩銀子,還打算能拖多久是多久,若是鄧名老老實實地退兵,而湖廣情況又發生有利清軍的變化的話,張長庚會很高興賴掉這筆債務的。

  “提督說不相信我們,可我們為什么一定要相信提督呢?”周培公又向鄧名發問:“提督說會讓我們派人監督,說不會攻打武昌,可說到底這都不過是提督的一句話而已。”

  “因為兩點!”鄧名似乎早就料到了周培公有此一問,他豎起一根指頭:“第一,這是你們張巡撫欠我的,我在鐘祥刺殺胡總督時,他欠我一個人情。”

  周培公臉上又露出茫然之色,猜不透鄧名所指的一個人情是什么意思:“難道少福王當時也能把巡撫大人殺了,但是手下留情了?”

  “你不用胡思亂想,回去轉告張巡撫,他心里明白得很。”鄧名笑道,同時豎起了第二根指頭:“第二,明天我就會開始打造攻城器械,然后開始攻擊漢陽、武昌。我不知道在我軍連戰連勝的聲威下,貴軍能夠在城外抵擋多久,但想必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當我的沖車撞在漢陽的城墻上時……”

  鄧名舉起來的手臂輕輕向前一揮,筆直地指向前方,突然之間,周培公感到有一股梟雄的氣勢隨著這個動作從對方身上彌漫出來。

  “那時就如周先生所說,攻破漢陽、武昌已經關系到我的名聲、軍心,關系到我的中興大業。那時,無論我心中是不是在乎武昌、漢陽的生靈,這一仗也必須打到底。我的大業是不能用銀子收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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