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周培公后,李來亨終于有機會向鄧名提問了:“提督真打算向張長庚要六百萬兩銀子?”
“當然不是,我這純屬漫天要價。”鄧名笑道,然后問了一句:“如果我們答應了五十萬兩的條件,張長庚能夠老老實實地給我們嗎?”
李來亨剛才聽到有這么一大筆贖城費后,雖然很興奮,但也十分擔憂如何才能拿到手。
“如果我們答應了五十萬兩的條件,張長庚肯定要我們先退兵,然后再給。等退兵以后他會說我們沒有退干凈所以還是不給,等我們徹底退干凈了他也就不用給了,最后一兩銀子也沒拿到手,還耽誤了我們征收糧草。”鄧名分析道。對官員的信用,他從來不曾有過絲毫的信心:“如果我們答應得太痛快,對方就會看出我們實際沒有攻城的能力,至少短期內沒有,他們談判的底氣就會更足,就會步步緊逼,不斷提出新的條件。”
“所以讓他們先付定金。”李來亨恍然大悟:“我們不能立刻停戰,而是打下去直到對方答應了我們的要求。”
“雖然我們不會堅持打下去,直到對方滿足我們的條件,但要讓對方以為我們會這樣做,才有可能拿到銀子……”鄧名并不對自己人故弄玄虛,他很認真地給李來亨解釋:“……好比給驢子眼前吊著一根胡蘿卜,驢子不停地跑,可是總也吃不到。如果我們先停火,等著他們送銀子,那我們就成了那頭驢;如果他們先送訂金來,等我們退兵,那么張長庚就是那頭驢。”
“末將這就打造攻城兵器去!”李來亨騰地站起身來,打算加強對武昌的威懾。
“不要著急,”鄧名連忙攔住李來亨:“明天再打造也不晚。要是明天他們不把銀子送過來,我們還可以多嚇唬他們兩天,讓他們以為我們馬上就要攻城了。”
“要是兩天以后他們還沒送銀子來呢?”李來亨問。
“那就看張長庚了,看他敢不敢賭我們不攻漢陽、攻不下漢陽了。”鄧名覺得對方既然已經派使者來了,說明張長庚承受的壓力已經很大,接近崩潰的臨界線了,如果再給他施加一些壓力,可能就會得手:“如果張長庚最后還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和仕途為賭注,搶救虜廷湖廣藩庫的銀子,我們就在漢陽附近征收糧草好了,反正我們來的時候就是這么打算的。”
李來亨猶豫了一會兒。這次張長庚派來使者,讓明軍意識到了武昌的虛弱,雖然擁有水師和不少的守軍,但清廷那邊的統帥卻顯然沒有守住武昌的信心。李來亨說道:“要不我們就打一下漢陽看看,如果能夠輕易攻下,再試試武昌。”
鄧名不同意,他知道李來亨是窮怕了,這幾十萬兩銀子對他的誘惑太大,讓李來亨的判斷力受到影響:“現在張長庚不知道哪支軍隊是可以倚靠的,也不知道我們的裝備和實力,可一旦動手,馬上就會真相大白。”
李來亨點點頭。
鄧名在面對弱小敵人時的謹慎算是小有名氣了。比如鄧名的云南之行,夔東眾將大鬧昆明城的行為與鄧名去西川時的行動緩慢相對照,讓人不明白他到底是膽大包天、還是謹小慎微。鄧名在與譚弘、譚詣作戰時英勇無畏,但走在途中,對沿途清軍的零星部隊卻小心提防,顯得前后判若兩人。當鄧名還沒有從云南回到奉節,那時夔東明軍將士中有人議論這種矛盾的性格,文安之就替他辯解:遇小敵則怯、遇大敵則勇,這是漢光武帝的風范。
第二天天還沒亮,周培公摸黑悄悄來到鄧名營中,同時帶來了幾輛裝滿銀子的車輛。
見到鄧名后他訴苦道:“藩庫的銀兩一大半都被胡全才早先撥到鐘祥去了,已經落在提督手中了。之前巡撫大人雖然答應付給提督五十萬兩,但也不是一日就能付清的。今日學生帶來了十萬兩銀子,還望提督念在百萬生靈的福祉上,不要急于攻城。”
張長庚到底還是沒敢賭明軍攻不下武昌。此外鄧名的威脅也起到一定的作用,雖然鄧名說的話不可能被清廷當作證詞,但如果鄧名一口咬定他沒有刺殺過胡全才,那清廷就會懷疑胡全才的死因,張長庚編造的謊話也就敗露。張長庚做賊心虛,如果事情捅出來,說不定清廷就會認真調查追究。
聽說周培公這么快就送來了十萬兩銀子,李來亨心里樂開了花。不過有了昨天的經驗后,現在李來亨暗暗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只要鄧名一個眼色就會跳起來怒斥張長庚、周培公出爾反爾。
沒想到這次鄧名卻顯得和顏悅色,雖然銀子數量只有五分之一,卻一點兒也沒有因此而生氣。鄧名告訴周培公,明軍今日不會攻城,也不會打造攻城器械。
“那么,提督說的我方可以監督一事?”周培公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我言而有信。”鄧名指著跟隨周培公來的一小隊清兵問道:“他們都是張巡撫信得過的人吧?”
“正是。”周培公答道。他帶來的人都是張長庚絕對可靠的心腹,肯定不會走漏湖南巡撫賄賂敵人的風聲。
“他們可以化妝成我軍,這兩天留在我軍的營地周圍,觀察我軍的動向。”鄧名追問道:“不知道兩天以后,剩下的四十萬兩能不能運到呢?”
昨天張長庚和周培公商議,覺得一點錢不出是不可能了,但盡管如此,還是要盡可能地少給。第一次沒辦法,只好多給一些。以后每次就幾千、一萬地付,每次都拖上幾天,最后拖得明軍心浮氣躁、師老兵疲,自己就走了,這樣剩下的也就不用付了。
聽到鄧名的問題后,周培公馬上再次開始哭窮:“提督有所不知,現在武昌藩庫已經空空如也,巡撫大人已經設法從長沙府等地給您抽調銀子了。但兩天的時間實在是太緊了,或許也就能調來個兩萬、三萬兩。”
李來亨忍不住了,不等鄧名暗示就主動跳出來:“你這廝騙誰呢?當我們不知道么,胡全才截留了給西南吳三桂的軍餉,怎么會沒有銀子?一艘銀船就能運輸幾十萬兩,你兩天才調來兩、三萬兩?這鬼話誰會相信?”
明軍攻城掠地,截獲了湖廣地區不少邸報,對湖廣總督衙門的舉動也有相當的了解。
“虎帥有所不知啊,”周培公連忙解釋道:“湖廣總督截留了西南的軍費,此事確實不假。但這些銀子都在地方上,有賬冊對照,輕易動用不得。巡撫大人付給貴軍的銀子,都要精心地改寫賬冊,神不知鬼不覺地取出來才可。若是此事事發,巡撫大人必定被下獄治罪,那時又有誰來付大人銀子呢?”
見李來亨還在嚷嚷,周培公就繼續叫苦:“現在藩庫當真已經是一文俱無,若是提督一定要催逼,那張巡撫只好把家中的物件送來提督軍中,屏風、香爐等,還望提督酌情折算一些銀兩。”
“這樣萬萬不可!”聽到周培公這兩句話后,鄧名滿臉急切,連連擺手制止:“怎么能讓張巡撫破財呢?如果拿了張巡撫的銀子,我晚上又怎么睡得著覺?”
周培公楞住了,不明白滿臉惶急的鄧名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有錢也不要么?再說你這不是拿走了十萬兩么?
“湖廣是張巡撫家的么?武昌、漢陽是張巡撫家的么?”知道周培公沒有聽懂,鄧名就耐心地啟發道:“難道張巡撫是湖廣王,世鎮武昌么?”
“當然不是。”周培公隱約有點明白。
“對啊,這湖廣是清主的,藩庫里的銀子也是清主的,張巡撫用藩庫的銀子為清主保住武昌,我拿著也是心安理得。可是我怎么會要張巡撫的家財呢?”
說話間,明軍士兵來報告,說銀子已經清點完畢,確實是十萬兩庫平銀沒有短少。清點完畢后,明軍就把這些銀子送入庫房中。
“辛苦了。”得知報告后,鄧名點點頭,把周培公請入營帳中,然后對武保平使了個眼色,立刻衛士就搬出幾個包裹來。
“這是黃金九百兩,大概可以兌換一萬兩庫平銀。”鄧名讓衛士把幾個包裹都搬到桌面上,一個接著一個統統打開,總共差不多有三十公斤的黃金。黃燦燦的金光把周培公的眼睛都耀花了。
鄧名取出一張紙:“這里還有一份報單,勞煩先生把這些金子和單子一起帶回去交給張巡撫。下次先生再過來的時候,帶一份張巡撫的實收給我。”
“這是……”周培公瞠目結舌,大腦一片混亂。
“就像我剛才說的,湖廣是清主的,藩銀也是清主的,如果虜廷是一個商行的話,張巡撫就是一個掌柜,這個我一向是分得很清楚的。我們談成了一樁生意,當然要給掌柜回扣。”鄧名離開鐘祥以前,把一部分銀子換成了更容易攜帶的黃金,這次正好派上用場。
在鄧名看來,像張長庚這種人,拿著明朝的功名去當清朝的官,斷然不會有以國家為重、不謀私利的高尚情操,他當然能分清什么是自己的利益、什么是朝廷的利益。
把幾個包裹重新包裹好,鄧名又問周培公道:“先生打算要什么?帶銀子回去肯定是不方便的,先生喜歡黃金、珠寶還是字畫?或者我派人去荊門,匿名替先生在家鄉購置一些田地?”
“我?”周培公連忙搖頭、擺手:“斷然不可!”
“中介費是理所應當的啊。”鄧名用驚詫的口氣說道。
“什么叫中介費?”周培公問道,覺得自己的腦子完全不夠用了。
鄧名指出,若無周培公居中穿針引線,這樁買賣定然做不成,所以中介費一定要給,周培公也完全可以拿得問心無愧。
“也是一成,怎么樣?”鄧名最后問道。
“不敢,不敢。”聽說自己的待遇居然和張長庚一樣,周培公又連忙推辭。剛才他已經有點心動,但聽見鄧名開出的價格立刻嚇得縮了回去:“學生是為巡撫大人效力,無功不受祿,不敢要提督的銀子。”
“不錯,你是為張巡撫效力,幫助張巡撫守住了武昌,所以將來張巡撫肯定要保舉你做官;但你也是在為我出力,讓本提督不費一兵一卒就拿到了銀子,這怎么能叫無功呢?本提督不能保舉你為官,就給你銀子吧。”接著鄧名用一句保證打消了周培公最后的顧慮:“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周先生自己不說,張巡撫是肯定不會知道的。”
看見周培公仍然遲疑不決,鄧名就告訴他不必著急,慢慢斟酌:“到底是要金珠玉器,還是要田土地產,周先生隨時告知,我就隨時去辦,倒也不急于一時。不過兩天之后的銀子還是要周先生向張巡撫多多催促。要是到時候張巡撫不把四十萬余額付清,咱們交情歸交情,武昌可還是要打的。”
周培公沉吟了一會兒,認真地對鄧名說道:“實不相瞞,藩庫里銀子還是有一些的,但拿出來贖城實在是聳人聽聞,賬面上無法交代。”
“不知道周先生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鄧名馬上幫著參謀起來。
送走了周培公以后,李來亨對鄧名說道:“其實末將覺得盔甲、武器也都很好,遠比生鐵好,我們沒有多少工匠,自己做不容易。”
“我知道,”鄧名點頭:“我很希望張長庚拿盔甲、兵器來折算銀兩。”
“那昨天為什么……”李來亨一句話沒有說完,就猛然醒悟:“原來提督是裝著不在乎,這樣將來就能少折算點銀兩;而且我們要是接受盔甲武器,恐怕張長庚還會擔心我們會用這些裝備來攻打武昌。”
“李將軍說得不錯。”鄧名微笑道。
李來亨忽然沉默了,好像正在下著什么決心,鄧名就主動問道:“李將軍還有什么事么?”
“這個……”李來亨斟酌著詞句,談起分配的問題:“末將手下的將士很多年都沒有從朝廷拿到過軍餉了,將士們完全憑著一腔熱血和韃子苦戰……武昌送來的這些銀子,提督是不是可以酌情,分個四成給我們興山軍?”
不等鄧名回答,李來亨又急忙補充道:“若是提督覺得不方便,給我們三成,興山軍上下也感激不盡。”
“哈哈,”鄧名笑起來,對李來亨說道:“這一次無論能夠得到多少,李將軍和我都二一添作五,平分就是。”
看到李來亨喜出望外的表情,鄧名在心里又說了一句:“果然是和賀珍呆得太久了,都不會和老實人相處了。”
鄧名隨手就拿出兩萬兩銀子給張長庚和周培公,李來亨的心腹們感到十分心疼——張長庚是敵人,周培公是個無名小卒,這么多白花花的銀子就這樣被他們拿走了。李來亨倒是和手下的看法不同,他支持鄧名的做法,對那幾個心腹衛士道:“你們急什么?不知道‘舍不得鞋子套不來狼’嗎?”
看到周培公帶回來的金子后,張長庚先是吃驚不已,等周培公仔細復述了一遍鄧名的話后,張長庚沉思片刻,隨后喚出幾個仆人,讓他們把沉重的包袱抱回后面去。最后一個包袱張長庚沒有立刻讓仆人拿走,而是從中取出幾根金條,和顏悅色地遞給周培公:“此番辛苦了。”
“不敢。”周培公退后一步,沒有從張長庚手中取走金子。為了避免張長庚誤會,周培公馬上解釋道:“鄧名已經答應給學生在家鄉購置田土,很快就會把地契和房契送來。學生不敢再拿巡撫大人的這一份。”
“原來如此。”張長庚也不知道周培公到底拿了多少,不過他估計不會太多:“等到保住了武昌,本官當上了湖廣總督,兩年之內,保你出任一府。”
“多謝巡撫大人。”周培公趕忙拜謝,然后又提出一件事:“鄧名要學生下次去的時候,把巡撫大人的實收帶給他,這事該如何是好?”
“唔。”張長庚捻須沉思,搖頭道:“有本官畫押的實收是肯定不能給的,不然本官就有把柄在他手里了。這樣吧,本官修書一封,告訴他本官確實見到這九百兩黃金了。”
“可若是信上沒有大人的畫押,鄧名怎么知道是不是學生偽造的?若是畫押,大人豈不是將把柄送給了鄧名?”
“無須慌張,信中本官會和鄧名談談他刺殺胡總督一事,他一看就知道不是你能寫出來的。”張長庚胸有成竹,又問起另外一件事:“據你觀察所見,鄧名是真的要攻打武昌嗎?”
“雖然有些遲疑不決,但確實對此念念不忘。”周培公給張長庚形容了一番明軍的軍容,表示自己并不看好清軍這方,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還是花錢消災。
張長庚又把幾個跟著周培公去過明軍那邊的人叫進來,詢問他們的看法。這幾個湖廣兵早上離開明軍營地的時候,每人都從鄧名手里接過了一顆小金元寶,而且被告知以后每次押送贖城費去明軍軍營時,都會有類似的待遇。他們眾口一詞,向張巡撫稟告:明軍勢大,只能智取、不可力敵。
張長庚賞給每人一兩銀子,打發他們出去了,隨后面露難色地對周培公說道:“只是出銀贖城,這種事實在駭人聽聞,若是朝廷知曉,本官莫說總督,這巡撫也當到頭了。”
“不知道巡撫大人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周培公有了當知府的盼頭,當然希望張長庚能登上總督之位,他馬上把鄧名講給他的故事復述給張長庚聽:“有時我們想在墻壁上開一個窗戶,但滿屋子的人都反對,這個窗戶就開不成;但若我們一開始就說要把房頂挑了透氣,就會有很多人說:‘你們別挑屋頂了,開個窗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