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的機動速度遠比鄧名想像的要慢得多,老營里的婦孺并不擅長行軍,既然不可能把他們拋下,那就只有遷就他們。其中還有很多是小腳婦女,由于執行分營制度,這些婦女也無法得到丈夫的幫助,帶著孩子走起路來就更加艱苦,她們是速度最慢的一批。
“你們有什么好辦法么?”走了一上午也沒有走出多遠,而且大批婦女已經疲憊不堪,鄧名只好再向趙天霸、周開荒這對專家請教。
但這兩個人也拿不出任何主意來,因為他們也沒有實際操作的經驗,只是從長輩那里聽到過一些敘述。
“那就讓老營的人乘船吧。”鄧名只好無奈地做出這個決定。
“如果不讓士兵保存體力,遇到韃子怎么辦?”李星漢反對道:“現在女人還可以幫我們搬運一些輜重,若是都用船運,萬一遇到緊急情況,來得及卸下來嗎?”
鄧名想了想,下令士兵自己攜帶兵器,雇傭來的民夫幫助背負盔甲,把其它東西和女人一起裝船。幸好現在浙軍只有千余人,縱隊不是很長,指揮起來也不太困難。同時鄧名還派出前后哨探,以便提前發現可能出現的敵軍。
調整隊形、重新安排船只又耽擱了很久,結果一天也沒能行進多遠。第二天明軍倒是前進得快了一些,不過由于全軍一致保持戒備、搜索前進,所以依舊沒有達到鄧名期望的前進距離。這還多虧了有長江可以利用,鄧名真不知道當年李自成和張獻忠是怎么做到飄忽如風的,不過或許闖營和西營的婦女都是大腳,不至于被嚴重拖累。
磨磨蹭蹭地好不容易到了蕪湖附近,前哨發現了大量散亂的浙軍,多則百人、少則數十,前哨攔住了幾隊后,他們都說張煌言的大軍已經潰散,這讓前哨非常吃驚,急忙回來向鄧名報告。
原來張煌言已經得知鄭成功放棄了鎮江,下游水域重新被清軍所控制,于是就決定沿江而上,到江西一帶作戰,避開南京的清軍部隊。
“張尚書怎么這么糊涂?”趙天霸才聽到此處就叫起來,出身西營導致他對張煌言并非特別尊敬,所以說話也不太客氣:“就算韃子有水師,也要全軍向下游突圍,與韃子決一死戰。將士們知道只有打勝才有生機,就會拼死作戰,韃子是為了爭功領賞,不會一樣玩命的。就算沒能都沖過去,沖過去一個是一個,總比向江西強。”
趙天霸說的就是兵法中“歸師勿遏”的道理,任堂聽到后頓時面紅耳赤,爭辯道:“張尚書久經沙場,難道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必然有他的理由!”
“張尚書確實打了很多年仗了,不過勝仗好像不是很多。”趙天霸冷冷地說道。
鄧名見兩人要爭執起來,急忙出來打圓場:“張尚書確實有他的道理,而且浙軍軍屬混雜,誰打前鋒?誰當后衛?各保各家如何能打敗韃子的水師?”
任堂已經在銅陵見過浙軍的混亂,知道鄧名說的有道理也就不再繼續爭辯,捶胸頓足地嘆道:“根本就不應該帶家屬來,都是延平郡王的建議,說此番攻克南京不在話下,把家屬帶來然后就永鎮東南。就算要帶,也應該在攻克南京之后再搬運啊。”
鄧名問浙軍官兵:“張尚書的軍隊怎么潰散的?”
得知鄭成功大敗后,向張煌言投降的清軍又盡數倒戈,昨天晚上有一隊數百人的清軍搜索到張煌言的大營外,他們本想襲殺一些明軍洗脫投降的罪過,但不想遇到了張煌言的主力。發現明軍實力強大后,這隊清兵就心虛逃走了,在逃走前他們向明軍胡亂放了一通銃炮。
明軍本來就是驚弓之鳥,夜里突然聽到銃炮聲,頓時各營皆大嘩,都以為是清軍前來劫營,黑夜里明軍自相攻擊,發生了營嘯。發現四周都喧嘩、喊殺聲大作后,士兵紛紛帶著家眷摸黑向四周逃去,都想盡快逃離營地——如果真是清軍主力劫營,那營地肯定是最大的目標。
等到天明后,張煌言才得以安撫亂軍,清點人數后發現剩下的部隊只剩下數千而已。大量的船只也被明軍駛走,浙軍水師的實力所剩無幾。張煌言覺得局面已經無法挽回,根本沒有擊敗江西綠營的機會,就帶領剩下的部隊向巢湖方向去了。
“你們根本沒有見到韃子么?”鄧名聽完敘述后,又是一聲嘆息:“這顯然就是一群散兵游勇在騷擾。”
“可黑夜里,我們怎么知道其實沒有韃子的大隊人馬呢?”幾個被帶來的浙軍軍官都感到很委屈,他們東躲西藏了兩天,然后發現周圍根本沒有清軍主力的影子,就出來尋找友軍,也想再與張煌言匯合,但發現周圍只剩下和他們一樣逃離大營的潰兵了,張煌言已經離蕪湖而去。
“張尚書走了兩天,”任堂聽明白后,馬上對鄧名說道:“張尚書身邊的軍隊還帶著家屬,肯定走不快,提督快馬加鞭,很快就能趕上。”
鄧名搖搖頭:“追張尚書容易,可散落在蕪湖周圍的浙軍官兵又該怎么辦?韃子遲早會派兵馬來圍剿他們。當務之急還是要把潰兵都收攏起來,然后齊心合力脫離險境。”
現在鄧名不但燒死了一個經略,還冒領了一個擊殺湖廣總督的功勞,他不愿意太過張揚把滿清主力過早地吸引過來,就讓任堂以張煌言幕僚的身份插了一面大旗來收攏潰兵,只有浙軍的將領才可以知道鄧名的身份。
收攏了一部分浙江兵后,鄧名馬上對這些人說出他的打算,就是男女分營,跟著他返回湖廣。現在武昌的清軍還擁有大量的水師,從長江上行船有一定的風險,但清軍沒有在地面上發起攻勢的能力,只要浙軍行軍到漢水流域,就可以安全地進入夔東軍的控制區。
“可是三峽那里能養活我們這么多人嗎?”雖然這條路看上去比較安全,但是浙江兵將都有些擔憂,他們聽說夔東一帶相當貧瘠,闖營的生活條件十分艱苦。
“如果你們肯吃苦,可以去四川,”鄧名對浙兵說道:“川西天府之國,沃野千里,現在基本都是無主之地,你們若是去了,一家分個幾十畝地不成問題,其實上百畝都沒有問題,就怕一家人開墾不過來。”
通過和浙江兵的接觸,鄧名才意識到張煌言的軍隊成份是多么的復雜,其中不但有大批的漁民、農夫,還有許多的小商販、賣藝人。無論是夔東軍、滇軍還是閩軍,都是傳統的封建軍隊,成份以軍戶為主。但浙江的義勇軍派系眾多,他們將社會上形形色色的抗清志士吸納到其中,來自各行各業的都有,和其它各路明軍完全不同。
浙軍中雖然浙江人眾多,但也有不少安徽、江蘇人,甚至還有許多人來自山東。這些人本來都不是軍人,因為不甘心在滿清統治下茍活,所以憑著一腔熱血輾轉投奔舟山。這些自發抗清的浙軍士兵的勇氣令人贊嘆,但他們的訓練和經驗實在太糟糕了,鄧名與浙軍中的將領一一會面,發現他們大多沒有統帥士兵打仗的經驗,有些只是因為在家鄉帶頭主張抗清,所以被推舉為頭目,帶著大伙來到浙軍中。
這些年來,舟山更類似一個大營地,來自五湖四海的志士聚集其中,但并不知道應該如何建立起一支有戰斗力的軍隊來。張煌言沒有物資把這些志士整訓成軍隊,也無法提供給他們武器、裝備,竭盡全力只能勉強保證浙軍不至于忍饑挨餓。這次出兵以來,地方清軍望風而降,浙軍輕而易舉地占據州縣,也沒有得到過任何鍛煉。
對于這樣的浙兵,鄧名自問暫時沒有能力把他們變成幾萬強軍,所以就琢磨著把他們送去四川從事農業生產。
在鄧名忙著收攏散兵、同時進行說服工作時,突然有蕪湖的百姓闖到營中告狀。前天這戶百姓的糧食被一個浙兵搶走了,今天百姓正好與這個浙兵撞上,他就高呼抓賊,將這個浙兵揪住,兩人一起被營外巡邏的明軍帶回營中。任堂馬上過問此事,百姓把被搶的經過詳細道來,在邊上旁聽的鄧名見那個犯兵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心知此事多半不假。
任堂的看法和鄧名一樣,詢問明白經過后,任堂厲聲質問那個犯兵:“此事可是當真!”
士兵只是哆嗦,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任堂又喝道:“官兵吊命伐罪,出兵前張尚書就說過,凡是管不住自己的,就不要跟著出來,否則軍法無情。難道你認為眼下官兵遇挫,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說完任堂就扔下一根令箭,對營中衛兵下令:“拖出去,斬了!”
見士兵上前拿住那個犯兵,就要把他拖出營外,鄧名急忙叫道:“且慢!”
“胡將軍有何見教?”任堂轉頭問道,現在在普通士兵面前,鄧名依舊化名胡一刀。
“他搶x劫固然不對,但還沒有傷人……”鄧名看向那個犯罪的士兵,和藹地問道:“你為何要搶x劫民財?”
“將軍!”見有了救星,那個犯兵一下子恢復了語言能力:“大前天晚上全營大亂時,小人帶著妻子逃出營外,躲藏了一天沒有食物,小兒不停地嚷餓,小人逃出營外時匆忙,身上沒錢,一時糊涂就搶了東西。”
“現在你有錢了么?”鄧名問道,不過沒等士兵回答,他就主動對那個告狀的百姓道:“多少錢,我替他給你,給你雙倍的賠償,不,三倍,全當壓驚。”
“多謝胡將軍。”犯兵感激得連連磕頭。
“將軍不可。”任堂出聲阻止:“張尚書有令,即使搶奪百姓一文錢,也是死罪,我們乃是王師官兵,若是騷擾百姓豈不是與韃子無異了?”
此番出兵以來,張煌言軍紀甚是嚴厲,若是有騷擾百姓的事情發生,他絕對不會姑息。之前在蕪湖已經發生過類似的案例,有一個浙兵扔下十個銅錢,強行拿走了老百姓的一口袋白面。百姓告狀后,張煌言就下令將犯兵梟首示眾,當時犯兵大驚,高呼:“張爺,小人的罪何至于此啊。”而張煌言回答:“我早有軍令,就是一文錢也要斬首,何況價值四分銀子的白面?”因此在浙軍控制區內,百姓對明軍絲毫不感到畏懼,與士兵交易時也敢于據理力爭。
任堂敘述此事時臉有傲色,他奉命去銅陵時也肩負有監督軍隊,不讓官兵擾民的職責。
鄧名聽得也是暗暗吃驚,忍不住稱贊道:“以前我聽說岳王的軍隊能夠做到紀律嚴明,不過岳王首先能讓士兵吃飽穿暖,浙軍窮困,竟然也能如此,當真了不起。”
“正是,”任堂大聲說道:“韃子淫x虐百姓,我們起義兵驅逐韃虜,還天下萬民一個太平,豈能和韃子一般?”說完任堂就又喝令把那個犯兵拖出去處死。
“不可,不可。”鄧名再次予以阻止,同時從懷里摸出一個銀元寶,交到那個告狀的百姓手中:“這個給你,你可愿意撤狀?”
見到那塊遠超物值的銀子后,百姓連忙點頭:“愿意。”
“胡將軍!”任堂生氣地說道:“這是張尚書出兵前就與眾官兵約好的。”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連人都未曾傷了,為何要一定要他償命?”鄧名不以為然地說道:“何況現在張尚書并不在此處。”
剛看到浙兵的軍容時,鄧名認為這是一盤散沙,但任堂敘述的故事讓他對浙兵刮目相看。這支軍隊能夠保持嚴格的軍紀而不發生嘩變,說明它的組成者確實是一群滿懷報國之志的人,就算他們的戰斗經驗再少、訓練再差,但他們的滿腔熱血不容置疑。
正是因為如此,鄧名無法同意對這個士兵的處置,也為那個被張煌言處死的士兵感到難過:“他們本來并非軍戶,卻愿意豁出一條性命驅逐韃虜,這些人都是壯士啊。”鄧名提高了音調,問任堂道:“難道你不想光復河山了嗎?為何要為了一文錢殺壯士?”
處理完此案后,鄧名就下令修改軍規,凡是拿百姓東西的一律改為賠錢,給十倍的賠償,如果士兵沒錢,鄧名可以先給墊著,將來從他們的軍餉里扣。
在蕪湖附近修整了幾天,鄧名聚攏了近三萬浙兵,此時管效忠、梁化鳳、蔣國柱各帶兵馬去南京下游監視鄭成功的行動,清軍那邊對浙兵的戰斗力相當輕視,完全不當作是威脅。
聚攏起來的浙江兵有兩萬多人愿意帶著家屬去湖廣,他們都知道返回舟山兇多吉少,不愿意讓親人冒險,盼望在夔東、西川能找到容身之地。可是仍有五千多人想返回舟山,這些人基本都是單身漢,或是有家屬在舟山、在沿海地區。
其中一個士兵對鄧名談起他的理由,稱四川路途遙遠,對他來說幾乎就是另外一個世界,這個士兵估計他若是去遙遠的四川就再也沒有機會返回家鄉了:“我寧愿冒死返回舟山,也不愿意做異鄉之鬼。”
任堂也是其中之一,不過他倒不是怕客死異鄉或是因為不愿意妻離子散——他還沒有成親,而是因為他在江浙一帶有些熟識的人,可以幫助舟山義軍打探消息、走私物資,他對鄧名解釋道:“若是我去了四川,人生地不熟,對提督的大業恐怕也沒有什么幫助,若是能僥幸回到舟山,我至少能夠幫助義軍過得好一些。”
“你們若是分散各自行動,十有八九都無法生還;若是團結起來一起走,目標就太大了,韃子肯定會圍追堵截,同樣是九死一生。”鄧名再次努力勸說道:“大好身軀,為何要白白送死?”
“現在韃子的注意力都被延平郡王引走,我們五千人的目標總比幾萬人好,我們可以用木頭做一些兵器,地方上的韃子看見我們這么多人,肯定不敢迎戰,到時候我們就繞城而過,只要南京的韃子不馬上來追趕我們,我們還是有機會的。”任堂打算盡快帶著浙兵出發,他現在希望鄭成功能夠多吸引敵人一些時間,拖住管效忠等人。
說到這里,任堂又忍不住抱怨道:“就算南京戰敗,延平郡王也不該馬上就走啊,這不是對浙兵見死不救么?”
“也不能這么說,延平郡王的先鋒大將、中提督都失陷在南京了,近在眼前他都救不了,何況遠在蕪湖的浙軍?”鄧名替鄭成功辯解了一句。他覺得任堂他們此行太過兇險,就算鄭成功能夠牽制清軍主力一段時間,也未必夠讓這五千明軍橫穿江蘇內陸;而且若是南京派出其他部隊追擊,哪怕把任堂他們拖上些時日,這些浙兵就斷然無法生還了。
“我送你們一程吧。”鄧名做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