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良棟看著手中的信,心中涌起一股股的怒火,他十幾年來出生入死地替清廷賣命,不僅為自己掙來了官位,更贏得了甘陜一帶綠營的尊敬。正是因為趙良棟頗有勇武之名,洪承疇才會點他的名字,要他到湖南長沙幕府效力,正面抵擋李定國的進攻。到了湖南之后,趙良棟也不符洪承疇期望,又替自己在功勞薄上寫下濃眉重墨的幾筆。
去年對西南永歷朝廷的大舉進攻,是清廷的傾力一擊,不但物資供應充沛,更許諾等到消滅南明后就重賞在此役中立功的將士。趙良棟認為這是他最后一次立功的機會了,南明覆滅后就是天下太平,趙良棟也可以憑借著多年來的功勞安享富貴。和吳三桂這些漢人不同,趙良棟在阿濟格手下效力的時候就已經因功抬旗,將來北京一定會給他這種漢八旗將領在繁榮的地方找個美差。
可現在吳三桂竟然要趙良棟去李國英手下效力!
李國英算什么東西?趙良棟以白身投入剛入關的阿濟格旗下時,李國英正和左良玉一起被闖軍趕著滿街跑,左良玉死后在江北投降了清軍,當時已經是總兵,過了很多年還是總兵。在陜西李國英也是靠著拼命巴結吳三桂才一路官運亨通,洪承疇把甘陜的精兵強將都調走了,留下的李國英屬于矬子里拔將軍才當上了總督。在靠軍功從小兵一路升為大將的趙良棟眼中,李國英根本沒有威信。
更關鍵的是待遇問題,進攻云貴是北京親自過問物資,軍餉、糧草一概從優而且絕不會有短少問題,但四川和陜西到底窮成什么樣,趙良棟自己心里也有數。而且若是帶兵去了四川,趙良棟知道自己肯定不會被李國英當成嫡系對待,到時候若是物資不足肯定先克扣自己的,而打仗的時候,進攻時必然被當作前鋒,撤退時肯定負責后退,功勞簿上還不會先寫自己的名字。
“我不去!”趙良棟恨恨地吐出這句話,他感覺只要自己不松口,吳三桂也沒法硬要他去四川,趙良棟被劃入西征大軍序列是洪承疇安排、朝廷首肯的。
說完這句話后,趙良棟就瞪大了眼睛和吳三桂對視,憋足了一口氣要和平西王硬抗到底。
對趙良棟的反應,吳三桂也并非完全沒有預料,其他背景不向趙良棟這么雄厚的,已經被他轟走了不少了。尤其是一些兩廣的雜牌部隊,恐怕是昆明大火后最悲慘的一群人。當初攻陷昆明的時候,吳三桂就借口大事已定把耿繼茂和尚可喜的嫡系部隊禮送出境,剩下的兩廣兵將都是不太受兩廣重臣待見的人,吳三桂從中留下了一些看上去有戰斗力的部隊,打算施以恩義收為己用。但昆明大火后,退回貴州的吳三桂自己手里也不富裕,又被胡全才截留了補給,只好先拿這些雜牌部隊開刀,隨便給幾天的糧草就逼著他們回老家。
除了兩廣的部隊外,從江南來的軍隊吳三桂也想趕一些走,比如那個戴劍雄,本來他的老恩主郎廷佐也已經同意了,打算讓戴劍雄回師增強因為鄭成功入侵而削弱的防備。但鄧名一通折騰后,這事就耽擱下來了,等形勢穩定后,新上任的蔣國柱一推二六五,說戴將軍就留在西南效力好了。
“既然趙將軍不愿意為國效力,那此事就算了吧。”
出乎趙良棟的意料,吳三桂根本沒有強迫他的意思,點點頭就讓趙良棟離開了,這讓憋了半天氣力準備大吵一架的趙良棟感覺好像一拳打了個空。離開平西王在貴陽的臨時王府后,趙良棟還有些疑惑,對能如此輕松過關,他也感到又慶幸又疑惑:“莫不是平西王念起我當初幫他栽贓洪承疇的功勞了?”趙良棟剛才還打算把此事搬出來,提醒吳三桂莫要忘記:在昆明之變中趙良棟是站在他的一邊的。
“不對,若是吳三桂真念著這個,他就不會想轟我走了。”趙良棟搖了搖頭,但其他的理由一時也想不出來。
趙良棟走后,平西王又把其他甘陜名將,張勇、王進寶他們也都找來,和趙良棟一樣,這兩人也死活不肯去四川為李國英效力。這兩個人本來都是明朝的秦軍將領,李自成攻陷西安后,他們就投降了李自成,等滿清來了以后,他們又投降了滿清,雖然吳三桂鎮守漢中時他們也是吳三桂的部下,但并不屬于他的遼軍軍嫡系。這二人都還沒有抬旗,吳三桂不用那么客氣,把二人挖苦諷刺了一番,暗示他們貪生怕死。
不過吳三桂也就到此為止了,沒有進一步相逼,他已經想好了對付這些陜西兵的對策。等張勇和王進寶先后垂頭喪氣地離去后,吳三桂就把掌管自己藩庫的管事叫進來,問道:“給張勇和王進寶的糧食,現在摻了多少沙子了?”
“啟稟王上,每十九石糧食,就摻一石的沙土,湊成二十石給他們的軍營發下去。”藩庫管事老老實實地答道。
“給他們吃得這么好,怪不得他們不肯走呢,”吳三桂馬上吩咐道:“從今天開始,給他們二人的糧食里摻一成的土;干草里摻一半的青草,軍餉發三成。”
“遵命,王上。”
“嗯,還有趙良棟。”吳三桂捻須琢磨了一會兒,由于趙良棟是旗人,又在昆明大火后幫了吳三桂的忙,所以吳三桂一直給他嫡系部隊的待遇,但今天既然趙良棟不識好歹,那就莫怪平西王不客氣了:“以后不給趙良棟整頭的活豬了,肉的一概給他母豬肉和豬皮,米里也摻點沙子,不用很多,先咯咯他的牙。”
管事領命而去后,吳三桂又思考起治理貴州的問題來,如果繼續在貴州橫征暴斂的話,很快就會有很多百姓活不下去,民生也會變得非常困苦。貴州變得貧困不安并不符合吳三桂的本意,但現在若不抽重稅的話,吳三桂就無法維持大軍,而且現在平西王也沒有把握到底會在貴州呆多久:“若是鄧名、鄭成功再次攻打江南的話,朝廷會不會把我調回去呢?要是那樣的話,皇上肯定要拿另外一省來補償我,那現在從貴州多拿點反倒是占便宜了。”
過了一會兒,衛士報告李國英的使者又來求見,這個使者即將返回四川,臨行前來見平西王,詢問吳三桂要他帶什么樣回復去給川陜總督。
“讓李總督放心吧,他在本王手下效力那么多年,我豈會不施以援手?”吳三桂呵呵笑道:“我已經和趙將軍、張將軍、王將軍他們說過了,他們也都欣然要回川效力,就是需要一些時間準備。想必李總督也知道,一年多以前,本王的大軍就是走的婁山關那條路,現在哪里已經很難征集糧草了,本王也要給幾位將軍準備一些糧食啊。”
鄧名并不打算在萬縣多呆,他又等了幾天,數千明軍從奉節趕來,有這些兵力在旁邊監視,熊蘭也就沒有再次倒戈的機會。見萬縣的局面已經變得平穩,鄧名就打算離開,熊蘭趕來送行,他本以為鄧名是要返回奉節,但看鄧名手下把大批的輜重和馬匹裝上船,又感覺不太像。
“實不相瞞,我打算去成都。”鄧名考慮了一下,覺得沒有必要在這種事情上欺騙熊蘭,就實話實話:“多虧了熊縣令的情報,我才知道成都遇險。”
“提督大人親自趕去嗎?”熊蘭吃驚不小,急忙勸道:“提督遣一使者去成都報警便是,何必親自跑這趟?”
“我是個閑不住的人。”鄧名微笑道,大批明軍從奉節趕來萬縣,主要目的并不是為了監視熊蘭,而是為了給即將著手攻擊重慶的大軍做好做預先準備,這點鄧名也沒有向熊蘭隱瞞,還鼓勵他好好做事,讓明軍上下刮目相看。
鄧名鼓勵完熊蘭后,就又去檢查行裝,熊蘭仔細琢磨了一會兒,突然把樸煩叫來,對他說道:“從今天起,你就是千總了,當我不在的時候,幫我看住萬縣。”
“大人要去哪里?”樸煩愣了一下,急忙問道。
“我要去一趟川西。”熊蘭簡要地解釋了幾句,然后喚來了秦修采,讓他陪自己去見鄧名。
“提督,卑職打算點選萬縣精銳,和提督一起去成都。”
“嗯?”鄧名對著要求感到很驚訝,隨即就連連搖頭:“不必了,你安心把守萬縣便是。”
“提督打算攻擊重慶,這里根本沒有用的到卑職的地方,但是川西那邊兵力薄弱,或許有卑職能夠效力的地方。”熊蘭的態度很堅決。
剛才鄧名以為熊蘭只是連表忠心,所以沒有在意,見熊蘭一臉嚴肅后,鄧名也嚴肅起來:“熊縣令為何會請命去成都呢?”
“提督明鑒,首先是這里確實沒有用得到卑職的地方,卑職三番五次的倒戈,督師根本不會信得過卑職,莫說是去打重慶,就是為大軍整理糧草恐怕都不會放心,若是卑職還留在萬縣,督師恐怕還要多留人來盯著卑職,而不能全神貫注于前線。”周圍沒有其他人,熊蘭老老實實地把心里的念頭和盤托出:“卑職留在這里,對督師和提督都有害無益。”
“嗯,這話倒也有理,不過你心里恐怕也在擔心,萬一前線受挫,督師擔心你反復就會先把你拿下了。”鄧名點點頭,又問道:“還有呢?”
熊蘭知道鄧名說的也是真話,明軍的攻勢一切順利還好,若是遇到不順,不管是文安之或是留在萬縣監視他的明軍軍官,都很有可能為了以防萬一先把熊蘭抓起來再說。到時候鄧名不在附近,熊蘭對是否能保得住性命沒有把握,就是明軍隨便找個借口要殺他,多半也不會有人為他求情。
“卑職帶著心腹手下去了川西,督師就可以放寬心了,而且提督也確實需要更多的兵力。”
鄧名想了想,又微微搖頭:“但我手下都是一人三馬,你跟不上我的。”
“此事倒也無妨,提督先行,卑職帶著人隨后趕去,就算晚幾日,也終究是能趕到的。”
鄧名又想了一會兒,問道:“你要帶多少人去?”
“大概三百個,兵貴精不貴多。”熊蘭答道。
“我不會為了照顧你而耽誤行程的,你要自己準備糧食,而且一路上也要自己找向導,風險并不算小。”鄧名提醒道:“重慶周圍現在敵軍云集,和一年前可不大一樣了,你要想好了。”
“就算風險大,也不會比留下大多少了,而且提督說過,要卑職努力做事,力爭讓人刮目相看。卑職留在這里努力做事也做不出什么名堂,而且萬一被誤會是在打探軍情,想要投降韃子,結果被督師大人處斬了,卑職豈不冤枉?”
聽熊蘭說的滑稽,鄧名哈哈大笑起來:“好吧,我同意了,你可以自己去,不算擅離職守。”
熊蘭連聲道謝,馬上就去召集人馬,打算乘坐幾條船跟在鄧名的身后。
李星漢看著熊蘭遠去的背景問道:“先生為何同意他?他根本幫不上什么忙的。”
“是啊,他這些兵從未打過仗,又要背著糧食步行,還要沿途收集食物,怕是要幾個月才能到吧?”任堂也覺得熊蘭他們起不到絲毫作用,附和李星漢道:“就算他們最后趕到了成都,估計也只能當作輔兵用。”
“是,還有可能他們會迷路了,好久都沒趕到。”鄧名認可李星漢和任堂的判斷,在這個時代,一群萬縣兵到川西打仗可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是他們也稱不上什么精銳,裝備、士氣更是可疑:“可他說的沒錯,要是留下的話,沒有我給他說情,督師說不定哪天就把他處置了;其他的軍官也可能會找的不痛快,到時候不會有人替他出頭說話的。嗯,別說其他人,就是真有人害了他,我事先知道也就罷了,若是我來不及阻止,難道真會為了這么一個三番四次反復的人,追究從江南跟我到這里的部下嗎?”
任堂和李星漢都沒有說話,但看他們臉上的表情,顯然是想說:“提督你也知道他是個反復無常的小人啊?”
“既然他想掙扎圖存,只要他沒有妨礙我,沒有傷害別人,我也不會阻攔他,萬縣這里確實有他沒他都差不多,反正他也就是出去躲避個風頭,未必會真的去川西。等將來我回來后,不管他有沒有立功,我都當面夸獎他幾句,稱贊他一番,這樣其他人也就會對他放心了。”
乘著從清軍哪里繳獲的船只,熊蘭帶著秦修采和其他二百多心腹手下,緊跟在鄧名的船隊后面,一起向著上游方向駛去。
在銅鑼關前,鄧名帶著衛士們下船登錄,雖然重慶一帶的清軍比上次鄧名路過時要多,但周圍的情況則和以前差不多,到處都是荒無人煙的無人區,鄧名一行跑上一天也經常見不到一個人影。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十幾天,鄧名一行沿途無處補給,有時還需要打獵補充一下食物。
一直到了龍泉附近,鄧名他們才看到了其他人類的蹤跡——是一個明軍的烽火臺。
看哨所上飄揚著的紅旗時,鄧名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看起來成都還沒有遭到襲擊。更讓鄧名趕到高興的是,上次他來成都時,這里并沒有明軍的駐軍,現在既然建立了一個烽火臺,那就說明成都的情況要比上次他來的時候要好。
不過哨所的警戒情況一點兒也不好,鄧名是清晨抵達龍泉的,他一直帶著人沖進了烽火臺,里面的守軍依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這幾個呼呼大睡的明軍士兵被衛士們從被窩里揪了出來,被帶到鄧名面前時,依舊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見到鄧名后,烽火臺的小頭目嚇了一大跳,上次鄧名來成都時,這個小頭目就跟在劉曜背后,因此認得鄧名。
“鄧先生怎么到這里來了,是要去都府嗎?”這個小頭目不但不知道川東的動靜,也不知道鄧名現在自稱四川提督。
“當然是去都府,難道我會專程來一趟龍泉嗎?”鄧名不滿地說道:“你們的戒備怎么如此疏忽,不知道要輪值守夜嗎?”
幾個衛兵都說不出話來,小頭目更是害怕得很,生怕鄧名動怒要殺他。
“這次我不追究了,以后不許再這樣。”鄧名倒沒有與這幾個小兵計較,而是要他們拿糧食出來,幫著喂馬,稍微休息后他就要趕去成都。
烽火臺的士兵如蒙大赦,立刻跑回去尋覓糧草,而知道沒事后,烽火臺的小頭目也放下心來,過來告訴鄧名這個烽火臺已經建立大半年了,但是建成以來別說人影,就是鬼影子都沒有見到一個,結果守軍也就因此懈怠了。
這個小頭目還向鄧名報告,這條路上其實應該還有隱蔽起來的明軍暗哨,這是成都能提前為了發現重慶派兵來攻而準備的,但是烽火臺這里沒有接到任何警報,說明沿途的暗哨也沒有發現鄧名一行。
見鄧名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這個小頭目又急忙解釋道:雖然沒能發現鄧名,但如果清軍出動大軍是肯定會被發現的。
“若是韃子大軍前來,他們難道不會派出斥候搜索嗎?在你們發現韃子的大軍前,你們就已經被韃子的斥候干掉了!”趙天霸斥責道。
“若是我們連續兩天不回報平安,都府也會知道的。”小頭目垂頭辯解了一聲。
“是,都府或許會警惕,但你們的命就都沒了。”鄧名搖頭道:“算了,記得以后不要這么大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