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三十節 賽跑

  第四章窗含...第三十節賽跑2013052511:37:38

  聽了蔣國柱的分析,梁化鳳臉上的憂色更重,但還存有一絲僥幸心理:“就算張總督和董衛國對鄧名軍心、士氣的報告不實,不過人數總做不了太多假吧?幾份邸報都說鄧名這次自帶了兩萬多兵馬逼近武昌,久攻武昌不克之后,還有一半的兵馬折返江陵了,到江西的只有一萬余人。”

  “一萬人又怎么樣?”蔣國柱瞪了梁化鳳一眼,關于鄧名軍隊規模的情報有很多來源,不像“九江闖關”那樣容易偽造,就算湖廣總督已經與鄧名有私下交易,那也多半不會在這種很容易被戳穿的情報上作假。而且武昌、漢陽歸根到底還是在張長庚手中,不管他是靠實力守住的,還是乖乖交銀子贖買的,他都只有夸大鄧名實力的理由,而沒有替鄧名瞞報兵馬的動機,除非他打算倒戈了,而蔣國柱看不出張長庚采取這樣不智行為的跡象。

  因此梁化鳳說的沒錯,蔣國柱估計鄧名也就帶了一萬多本部來,而在武昌折返回去的兵馬,多半正如張長庚在奏章里說的那樣,是打著李來亨旗號的虁東兵。當然,蔣國柱認為這一萬人絕不是張長庚聲稱的虁東精銳,而是李來亨借給鄧名的輔兵,正因為可有可無,所以鄧名在放棄了攻打武、漢的念頭后就打發他們回去了,省得繼續留在他營中吃糧,張長庚之所以在奏章那樣說完全是為了給他自己臉上貼金,這也進一步說明武昌方面很在意北京的印象,張長庚絕對沒有反正的心思——不得不說,當分析的對象是官場上的同行時,蔣國柱的頭腦就好像是臺電子計算機一般,運算迅速而且準確無比,可以稱得上是算無遺策了。

  “就算一萬人,難道梁提督還要去打他不成?”蔣國柱冷冷地問道,問題的關鍵根本不是敵人只有一萬戰兵,而是這支軍隊的統帥是鄧名。

  若是其他將領帶著一萬余人的兵馬,梁化鳳和蔣國柱都會奇怪為何這么少的一點兵馬能把江西布政使打的丟盔卸甲,不過既然是鄧名親自統帥,他們倒是沒有這個疑問了。十八騎火燒昆明,半個月連下湖北半壁,進入兩江境內后,鄧名帶著幾千兵一日兩戰,兩江總督郎廷佐被俘,部署在大勝關和南京城外的近四萬清廷江南大軍幾乎被全殲。這軍隊若是鄧名的精銳也倒罷了,偏偏還是一群浙江的烏合之眾,不久前還新逢大敗,池州等地的地方部隊都能趕得他們到處亂竄,結果遇上鄧名沒有幾天,就神勇無敵。后來又是這幫連鄧名部下都算不上的義勇軍,和李來亨的虁東兵聯手,一場夜戰下來,包括蘇松水師在內的兩江清廷舟師群軍覆滅,一船一人都沒能逃出。

  不管鄧名是不是使用了計策,反正在他面前沒人能討得了好去,后來川陜總督李國英向朝廷報告時雖然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但明眼人一樣能看出他定是吃了大虧,連鄧名詐敗二十里這種混話都蹦出來了——雖然蔣國柱無法通過簡單幾份邸報了解川陜總督到底損失了多少部隊,但他覺得如果不是川陜綠營被鄧名打得差不多全滅的話,李國英沒有撒這種大謊的必要。萬一李國英如果不是撒謊的話,那鄧名更是厲害得嚇死人。

  “末將當然不打算和鄧名決戰,鄧名遠來,利在速戰;而我軍根基穩固,利于持久。”梁化鳳同樣不想和鄧名堂堂正正的交鋒,當他覺得鄧名兵力不足是個關鍵:“前不久鄧名在江西招兵買馬,當時末將就覺得奇怪,這種倉促聚集起來的烏合之眾有什么用?只會拖累鄧名的精銳,現在看起來,他手中披甲或許不缺,但無甲兵卻相當有限,所以需要裹挾江西青壯入伍。”

  “那又怎么樣?”

  “這說明鄧名或許沒有占據州縣的能力,他麾下不過一萬精銳而已,怎么能分開控制大片領土?”梁化鳳馬上向蔣國柱獻上他的計策:“我們或許可以堅壁清野。”

  “遠來梁提督是覺得鄧名不會攻占府城、州城啊,這點提督與本官真是不謀而合。”聽到這個建議后,蔣國柱臉上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驚奇之色,甚至沒有花一秒鐘去權衡里面的利弊就贊同道:“我們當然要堅守江寧和幾座府城,不過清野嘛,那就沒有必要了。”

  之所以沒有花時間去思考梁化鳳的提議,就是因為蔣國柱在對兩份捷報起了疑心后,就一直在潛心思索:若是最壞的情況發生——張長庚和董衛國都因為各自的算盤而與鄧名勾結的話,那他又該如何自處。經過再三思考后,蔣國柱認為最佳策略就是“堅壁而不清野”之策。

  “堅壁而不清野?”乍一聽到蔣國柱的策略后,梁化鳳大吃一驚:“若不清野,放任鄧名四下抄掠,那他的實力只會越來越強,豈是退敵之良策?”

  “梁提督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想得淺了,淺了!”蔣國柱笑吟吟地反問道:“以梁提督之見,董衛國那廝會和鄧名說我們什么?”

  梁化鳳思考了一會兒,試探著問道:“董布政司為了解脫自己的災禍,想必會盡力說服鄧名來攻打我們吧?”

  “不錯,”蔣國柱笑著點點頭:“這個毫無疑問,那他會怎么說呢?”

  江寧巡撫的問題讓梁化鳳歪著頭又琢磨了半天,但最終他還是沒能理出清晰的頭緒來:“末將不知,還請巡撫大人明示。”

  “剛才梁提督說的不錯,董衛國肯定想教唆鄧名來打我們,他的理由有二!”蔣國柱左手舉起,向梁化鳳筆直地同時豎起了中指和食指,他用另一支手點著左邊的食指說道:“第一,就是嫁禍江東之計,董衛國為了滅九江的火,就想讓鄧名來江寧放火,但他為什么這么怕鄧名點不著這把火,以致他要報捷給江寧、安慶、揚州、徽州和蘇州,鄧名是這孫子的親爹嗎?他為什么要這么下力呢?”

  把一根指頭掰下來,蔣國柱又指著另外一根說道:“這就是二個原因!他董衛國把九江丟了,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大笨蛋,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朝廷也看得很明白。所以這孫子就想拖別人下水,希望別人也倒霉,最好比他還倒霉,讓朝廷和天下一看:好么,原來蔣國柱比董衛國還笨,蔣國柱的手下也都是笨蛋,董衛國不但不是笨蛋,和江南的官員一比,他還算精明能干的了。這廝——用心何其毒也!”

  既然知道了董衛國的用意,那蔣國柱也就能把他用來說服鄧名的理由猜個八九不離十:“方法無外兩種,一種就是引起鄧名的貪欲,告訴他江南這里某處有一大筆橫財,我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不過這個好辦,觀看鄧名的行動就有可能猜出來,就算猜不出也可以打發秘使去問。另外一種就是讓鄧名感到受威脅了,而什么能讓鄧名擔憂呢?我猜只可能是水師,鄧名不是流寇,長江航運是他的命x根子,若我是董衛國,我就會說江寧正在重建蘇松水師,夸大一番水師的規模,但同時說寫船還沒有造好,既然鄧名覺得不打不行,又會認為現在來打不會費什么氣力。”

  “可,可我們根本沒有水師啊。”梁化鳳叫了起來,作為前任蘇松水師提督,在南京之戰后他就一直想重建水師,但南京根本沒有這個力量。

  代理兩江總督衙門后,對蔣國柱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恢復清廷在江南瀕臨崩潰的統治,這無疑需要優先重建陸軍;隨后又要承擔達素大軍的后勤,依舊沒有可以用來重建水師的資源;再往后,雖然達素離開了江蘇,但今年的漕運又即將開始,協助漕運總督疏通運河,打造船只保證運輸……這些事情耗盡了蔣國柱全部的力量,如果為了重建水師而導致漕運除了什么紕漏,蔣國柱知道北京是會要了他的命的。

  “我們當然沒有,去年鄧名走后我倒是動過這個念頭,但馬上就放棄了。”蔣國柱曾經召集了安徽、江蘇大批造船老手到南京,要他們群策群力想出一個最便宜的重建蘇松水師的辦法來,這種又要馬兒跑得快、又想馬兒不吃草的辦法實際上不存在,諸葛亮會開了很久一個可行辦法也拿不出來,最后不了了之:“如果張朝按老規矩把江西的稅銀交上來,說不定我還有辦法可想,但他最后也沒交不是嗎?可董衛國不會這樣老實,他肯定會想鄧名添油加醋地說一番,說不定還會把我去年召集船工的那件事拿出來說,讓鄧名以為我們正在重建一支強大的水師,反正鄧名到江南鬧騰一通正合他意。”

  梁化鳳嘆了口氣,這其中的曲折心酸他當然最清楚不過,無論他如何熱切地盼望重建蘇松水師,但蔣國柱確實無力負擔這件浩大的工程。后來蔣國柱還提醒梁化鳳,他現在是江南提督而不是蘇松水師提督了,凡事必須要站在全江南綠營的高度去看,而不能抱著原來那個小小的蘇松水師提督的器量不放。

  在蔣國柱的教誨下,梁化鳳也最終放棄了優先恢復水師的念頭,他的手下或先或后,也都和梁化鳳一樣不再急于重建蘇松水師——他們跟著水漲船高,成為各地的總兵、副將,想要建立勢力、重建軍隊都需要錢,他們不可能因為對水師的舊情而把撥款拱手讓人。

  把董衛國肚子的蛔蟲一條條都數出來后,蔣國柱又引用了鄧名通過使者講給他聽的一個故事:“有兩個人進樹林打獵,遇到了一支猛虎,其中一個立刻放下弓箭,以最快的速度系緊鞋子,另一個人大惑不解,問他:‘你綁腳有什么用?你又不可能跑得過老虎。’,另一個答道……”

  “不需要跑得過老虎,只要跑得過你就行了。”梁化鳳喃喃地借話道,同時臉上顯露出一種復雜難言的表情來。

  “你怎么知道?”蔣國柱驚訝之余,問題脫口而出,話一出口他就恍然大悟:“原來鄧名也把這個故事講給你的使者聽過。”

  梁化鳳一聲不吭,顯然是默認了。

  “鄧名這個故事講的很好,當時他就是那只老虎,讓我們四個人分成兩組賽跑,最后郎總督和管提督不幸掉隊了,被老虎吃了。”說起被他們親手殺死的郎廷佐管效忠兩人時,蔣國柱的語氣中并沒有顯出對敵人的痛恨之情,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勝利者的自得之意。

  “唉。”和蔣國柱一樣,梁化鳳早就沒有任何針對管效忠或是郎廷佐的恨意了,私下里他常常回想起鄧名講過的這個故事,感覺比喻得真是再準確不過,當時的形勢、還有自己的心情都和那個系鞋帶的獵人沒有絲毫不同。冷不丁地聽到蔣國柱講出這個故事時,梁化鳳也是感慨萬千,臉上顯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悲戚之色來。

  為了加強說服力,蔣國柱還舉了一個眼前的例子:“平西王就是這個故事最好的證明,平西王每次都是跑得最快,所以其他人都被老虎吃了,他卻封王了。”

  李國英就曾用吳三桂和洪承疇來舉例說明,今天蔣國柱算是和川陜總督不謀而合:“再比如昆明大火吧,面對鄧老虎的時候,平西王難道上前打虎了嗎?不,和在錦州時一樣,平西王再次跑了,而且又一次跑得比洪經略快,鄧老虎沒能燒死平西王但是燒死了洪經略,平西王依舊贏了,藩國還是到手了;而跑不過平西王的洪經略,只好又一次舍身飼虎了,落一個全族覆滅的下場。”

  梁化鳳聽得連連點頭,血淋淋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不由得他不服。平西王精彩的人生經歷充分說明,要想功成名就,不一定非要去打老虎,只要跑得比同伴快一樣可以成為人生贏家。

  “如今鄧名還是那只老虎,張總督、張朝、董衛國還有我們在賽跑,張總督跑得最快已經基本沒事了,董衛國落在最后,就想拖別人的后腿。而確實如鄧名是所說,我們不需要跑得比老虎快,只要不是最慢的那個就行了。正如梁提督你說的那樣,鄧名兵力不足,根本無法占領城池,所以他沒拿下武昌、漢陽,也不會賴在九江不走,我敢說用不了多久,張朝就能把九江收復了,多半還是董衛國親自帶兵收復的。鄧名連武昌、漢陽都不要,有怎么會要九江?更不會要安慶、揚州這些地方,現在我們雖然不知道鄧名到底會來什么地方,但我們可以肯定他不會有長期占據某地的打算。如果鄧名攻打某地,就比如安慶吧,那肯定是他感到受到威脅,或是想預留退路、或是糧草不足想洗劫我們的倉庫。”蔣國柱分析了一通,然后提出針對性的對策:“所以我們堅壁但是不清野,如果鄧名不攻打城市就讓他收集物資去,鄧名一天不走我們就一天不出城,見后路無憂、糧草不愁,他還費力攻打我們的城市干什么?我們不是同老虎賽跑,我們真正的敵人是張朝、董衛國,一定不要被他們扯了后腿。董衛國喪師辱國、兵敗被俘,張朝所用非人,就算他們收復九江也不能改變這一切;而我們只要不讓城池淪陷,不被鄧名生擒活捉,那就跑得和湖廣總督一樣快了,落在最后的還是張朝、董衛國,老虎最后逮住的還是他們。”

  聽到這里,梁化鳳也不能不為蔣國柱的奇思妙想而拍案叫絕,當他不知道更精彩的其實還在后面。

  “本來我完全能讓董衛國自食其果,那就是我立刻打起援助江西的旗號,以代理兩江總督的名義,命令一支軍隊走陸路奔赴南昌,這支軍隊不用多么精銳,人數多一些就行。在朝廷看來我是個有擔當的官員,最差也就是能說我急于搶功。至于只派陸師入贛一事我也可以解釋得很好,就說張朝去年說什么也不把稅銀上繳,我為了保證運河暢通只好先放棄蘇松水師這頭,現在看到董衛國連戰連捷,鄧名對運輸漕糧的船只都無可奈何,當然更以為長江無憂;而鄧名沒有大批無甲的壯丁,想來江寧這里只能走水路,到時候我不得不放棄一些村鎮,全力堅守各大城池,就是因為董衛國說什么鄧名水師不行,還說他已經是強弩之末,所以我才抽調大批陸師入贛。到時候無論鄧名把這里攪和成什么樣,哪怕是他把漕運總督都宰了,那也是張朝、董衛國的錯,誰讓他們不但不上繳稅銀,不但堵截不利還謊報軍情?哪怕張朝明知我派去的都是壯丁,上報給朝廷朝廷也不會信——我是派軍搶功去的,難道還會有人派烏合之眾去爭功么?朝廷只會認定他是想推卸責任,不但蒙蔽我在先,還陷害我在后。”說起這個天衣無縫的對策時,蔣國柱臉上又是激動又是遺憾。激動是因為蔣國柱實在太喜歡這個計劃了,不止一次地幻想過它付諸實現的那一天,要是他親自帶領這批烏合之眾入贛那才是致命的一擊,不但能完美地推卸光一切責任,還能以目擊者的身份向朝廷憤怒地檢舉江西的真實情況。

  蔣國柱從來沒有想過要立刻揭發檢舉張朝與鄧名勾結一事,這種事不但難以說清,而且還會引起朝廷不好的聯想,畢竟蔣國柱和梁化鳳也有不干凈的往事。而且這件事還會牽扯到湖廣總督張長庚,江西巡撫已經是一個不可輕視的對手了,湖廣總督更是一個太過強大的敵人,現在蔣國柱還只是代理兩江總督,招惹不起這么厲害的人物。

  而且蔣國柱還盼望著有一天能成為正式的兩江總督,那時更需要和張長庚保持良好的關系,湖廣總督這樣有利的同盟不但對他的仕途大有益處,同時也能幫他抵擋來自虁東的狂風暴雨——只要一天武昌還在張長庚手中,他就不需要面對鄧名的全部壓力。

  除非面對鄧名這支老虎,否則兩江總督和湖廣總督不存在競爭關系,和張長庚爭斗沒有任何益處——就是扳倒了張長庚朝廷也不會讓蔣國柱兼任湖廣總督;而為了更好的躲避老虎,蔣國柱也需要張長庚這個同伴,必要時還得拉他一把,不然若是同伴都被老虎吃光了,那下次就得自己和老虎賽跑了。之前蔣國柱已經要求梁化鳳站在江南提督的高度看問題,他本人當然也要站在兩江總督的高度縱覽全局,蔣國柱的政敵只是兩江境內的競爭者。

  “那時張朝的表情一定會非常有趣,而我能親眼目睹,而那個滿肚子壞水的董衛國呢,也會痛悔不及,他也不想想,他憑什么和我耍心眼?要是玩不過他,怎么會我是代理兩江總督,而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布政使呢?”蔣國柱在心中無情地嘲笑著董衛國,覺得對方簡直就是魯班門前弄大斧,而遺憾則是因為他無法真的實現這個計劃,因為這里還有一個討厭的障礙。

  這個障礙就是右布政使朱國治,此人本是明朝的一個貢生,清軍南下后投靠滿清,在協助清軍鎮壓漢人反抗上不遺余力,因此一路官運亨通、青云直上。郎廷佐出任江西巡撫時,朱國治就是他的心腹官員之一,并因為厲行保甲、搜捕抗清志士、殘酷剝削百姓為滿清聚斂軍費等功績抬旗入籍,成為八旗一員,是滿清統治者眼中的準自己人。

  在鄧名原先的世界里,鄭成功取得的鎮江大捷導致蔣國柱在其退兵后被清廷抄家免職,接任江寧巡撫一職的就是朱國治。在得到這個重要職務后,朱國治立刻開始在江南推行全新的政策,嚴厲鎮壓對清廷的不滿言論,即使是對貪污官員的控訴,也會被朱國治視為危險的苗頭,上升到企圖背叛朝廷的高度,順治十八年的哭廟案中,朱國治包庇貪污的縣令,對舉報者進行無情地屠殺,過程基本就是后來更大規模文字獄的預演和彩排。

  在江蘇、在浙江、在云南,朱國治死心塌地的為清廷從事聚斂,對疑似反清的言論和思想則毫不猶豫地殘酷鎮壓,明目張膽地收受賄賂,肆無忌憚地克扣軍餉,在民間獲得了“朱白地”的稱號,就是朱國治在官場中的同僚,也在背后用這個雅號來稱呼他。但朱國治得到了滿清統治者的青睞,對他血腥鎮壓漢人的行為表示了極大的贊賞,無論是索尼、鰲拜這樣的攝政大臣,還是親政后的玄燁,對朱國治都是恩寵有加。吳三桂起兵后將朱國治處死,痛恨他入骨的周軍士兵將其尸體分而食之,尸骨無存。

  朱國治這種對與漢人反抗者不共戴天的情操深深感動了玄燁,為了表彰他對清廷死而后已的忠誠,清廷為其著書立傳,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全天下宣傳他的事跡,上升到了忠良楷模的高度。清朝滅亡后,對朱國治偉大情操的頌揚并未停止而是繼續延續,由一些漢人編寫的《清史稿》中,朱國治也是以圣賢面貌出現的;在電視劇《康熙大帝》中,朱國治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吳三桂起兵時,用很長一段的朱國治與妻子對答的劇情,來昭顯他為國無暇謀身的高尚情操,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朱國治義正辭嚴地拒絕吳三桂的勸降,痛斥其分裂祖國的反動行為,向周軍官兵高呼滿漢平等口號,慷慨就義、含笑而逝。

  在這個世界,郎廷佐在收到朝廷下達的追究鎮江戰敗之責、將蔣國柱革職抄家、管效忠發配為奴的秘旨后,同樣立刻將朱國治從江西調來,準備向朝廷保舉他為江寧巡撫。可這個世界的發展軌跡有所不同,朱國治還沒有趕到南京,戰局就又一次發生大變,鄧名生擒郎廷佐,全殲南京城下的清軍水陸兩軍,而朱國治也因為交通隔絕而不得不在池州府境內停留。

  等鄧名撤兵,朱國治能夠重新上路時,南京已是翻天覆地,郎廷佐叛國被殺,力挽狂瀾的蔣國柱以江寧巡撫的身份代理總督衙門,并且與新任江南提督梁化鳳結成了同盟——遠在江西的董衛國認定兩人間必有間隙,一開始朱國治也曾這樣想,認為蔣國柱和梁化鳳以前的矛盾無法緩和、化解,但幾次試探后他卻驚訝地發現,因為某些不為人所知的原因,梁化鳳與蔣國柱的同盟關系異常穩固,可以用牢不可破來形容。

  對于這個來取代自己職務、郎廷佐的心腹,蔣國柱當然不會有任何好感,而且他知道朱國治同樣是自己的競爭者,雖然沒有張朝的威脅那么大,但同樣在朝廷的兩江總督候選人名單上;而朱國治不但對兩江總督這個位置有說覬覦,還深知若是蔣國柱得意,那自己的仕途就會變得一片灰暗,如果自己無法登上總督寶座,那朱國治寧可幫助張朝獲勝也不愿意看到蔣國柱在兩江呼風喚雨。

  盡管蔣國柱把朱國治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但也不能把他怎么樣,因為他知道這時朝廷的平衡之術,朱國治就是用來督促他努力為北京效勞、同時也是監視他的工具。因為深知朱國治不會在總督之爭中站在自己一邊,蔣國柱也不會向他透露任何秘密,尤其是與張朝勾心斗角的這些,若是告訴了朱國治那就與告訴張朝無異。

  蔣國柱不愿意讓朱國治呆在江寧這個要害之地,正好安慶知府把城池丟失過,還曾被鄧名俘虜,蔣國柱就讓朱國治去安慶以布政使身份視知府事。漕運開始后,蔣國柱一度想調朱國治去協助漕運總督——這個協助工作從來都是吃力不討好,有了成績是漕運總督的,若是除了紕漏則會成為漕運總督衙門的替罪羊。

可再三考慮后,蔣國柱卻是不敢。萬一朱國治做出了什么成績怎么辦?或是朱國治用貪污來的錢財行賄漕運總督,攀上了關系,這豈不是給朱國治增加競爭兩江總督一職的籌碼嗎?再說,就算朱國治沒有辦法給自己創造機會,他破罐子破摔地搞破壞,變相替張朝出力又該如何是好?蔣國柱不敢說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反倒覺得可能性很大——若是朱國治成功地用漕運把蔣國柱拖下馬,張朝得志后一定會愿意報答他的  最后蔣國柱不得不派了自己的一個心腹去協助漕運總督,千叮嚀、萬囑咐,讓這個心腹一定把事情辦好,不要給蔣國柱的政敵任何機會。沒關系,反正等成為兩江總督后,收拾朱國治的機會多得很,不必急于眼前一時。

  鄧名侵入江西后,江蘇、安徽的力量紛紛向安慶集結,朱國治手中的權利突然急劇膨脹。不過蔣國柱以前并不曾放在心上,先期派去安慶的都是郎廷佐的殘存勢力,若是鄧名大軍突然抵達,正好用做消耗明軍銳氣的炮灰。

  后來陸續抵達的部隊就不是朱國治能夠控制的兵馬了,這些綠營雖然稱不上蔣國柱的嫡系,但只會聽從兩江總督的命令。按照蔣國柱原先的時間表,接下來派去安慶的就會使由可靠同盟梁化鳳統帥的兩江綠營精銳,等梁化鳳抵達安慶后,壓制朱國治不在話下,一點兒功勞也不會分給他。

  只是現在計劃有變,鄧名實力強大,在完全沒有水師的情況下,把他堵截在兩江境外根本不可能,囤集重兵于安慶無異于放棄內地。在沒有長江控制權的情況下想確保各個重要城市,勢必要分散精銳于各個要害城市,梁化鳳也不能趕赴安慶。

  “這次若是沒有朱國治在,我大可施展我的計劃,把張朝逼入絕境。”蔣國柱苦苦尋找著最佳對策,感到事情變得有點麻煩,有朱國治這個定時炸彈在,蔣國柱當然不敢離開江寧去江西,而如果把朱國治放在外面,他就可能看出破綻,然后不顧一切地向朝廷舉報——如果蔣國柱取勝,朱國治的前途就會變得很糟,現在朱國治已經接近一無所有了,蔣國柱必須要防備他狗急跳墻:“算了,現在寧可把他放在江寧城里,也不要讓他在外面給我添亂。”

  如果把朱國治調回江寧,雖然會在蔣國柱試圖與鄧名取得默契時造成一些麻煩,但是他覺得只要小心一些可以彌補,而且還可以由領兵在外的盟友梁化鳳代勞。

  很快蔣國柱就拿定主意,他依舊坐鎮南京,讓梁化鳳前往揚州保護漕運不受騷擾,同時分派一些兵馬協助地方部隊確保安慶、蘇州等府城,若是鄧名在長江上來回游蕩那也只好由他,只要保住這些關鍵城市、不發生大敗、漕運不被切斷的話,那蔣國柱就穩穩地跑在張朝前頭,和張長庚不分伯仲。

  在拿到董衛國送來的頭一半贖城費后,鄧名立刻把九江還給他,這批又是在江西市價高達三十萬兩白銀的貨物,剩下三十萬鄧名表示可以等他返回路過九江時再給。而董衛國更代表張朝暗示,如果鄧名取得大勝,江西還可以提供一批額外的貨物。

  “怎么感覺我們像是他們的打手一般?”在前往安慶的中途,任堂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嗯,官兵戰死疆場,收益的不光是我們的國家,也有國家的敵人,這種感覺確實很不好。”鄧名輕嘆一聲:“或許我們只能自我安慰,就當敵人愿意替我們陣亡的將士承擔一部分撫恤吧。”

  “這次提督不打算發布檄文嗎?”任堂又好氣地問道。

  “發布什么檄文?”鄧名一貫不喜歡發布檄文,首要原因就是他的文言文寫作能力很差,身邊也沒有幾個擅長此道的幕僚,其次鄧名還覺得這種檄文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一般百姓看不懂;經過這些年的摧殘,縉紳對滿清的畏懼已經深入骨髓,如果明軍不展示出足以驅逐清軍的實力,縉紳根本不敢投效過來:“再說發檄文后,若是真有士人率領族人來投軍又該怎么辦?你也知道我們根本不會在江南久呆的。”

  “可發布檄文不僅僅是一種號召,也是讓天下人明白提督驅逐韃虜、光復兩京的志向,如果提督擔心有縉紳來投靠而又無法保護他們的話,提督完全可以不在檄文中號召他們來投好了。”上次鄧名來江南時只帶了很少量的一點人馬,冒名頂替地潛入兩江境內,當然不可能發生么檄文,而且鄭成功和張煌言曾聯合發過一份檄文,鄧名就算不發也沒有大礙:“聽說提督上次討伐湖廣的時候都曾發過一封,江南這里人文薈萃,為何反倒無一言贈與江南士人呢?”

  “上次我在湖廣發的檄文,只是為了吹噓了一下我統帥的五十七萬的大軍。”鄧名聽得笑起來,那封檄文從嚴格意義上講并非政治宣言,因為其中沒有明確提到出兵的目的,沒有對反正官兵的待遇保證,本質上就是鄧名想和湖廣縉紳混個臉熟,讓他們對自己有個印象:“好像也沒有那個縉紳是因為我的檄文而來通風報信的,胡全才在武昌的橫征暴斂絕對比我的檄文作用大。”

  “但終歸是一篇給湖廣父老的文字,”任堂仍然不肯放棄,固執地勸說道:“提督第二次來到江南,卻依舊惜墨如金,不遺一字給江南,難道提督也是流寇嗎?只有流竄的盜匪才悶頭犯案,唯恐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行蹤。”

  “本質上我就是來流竄作案的,綁票、壟斷生意,砸競爭對手的場子。”鄧名在心里說道,不過他當然不會把這話明確地說出來,他仔細琢磨了一下,也覺得任堂說的確實有其道理。

  “向天下人表示我們與韃虜不共戴天決心的最好方式,莫過于我前去北京,親手向城門扔一根長矛,或是射一箭。”把另外幾個心腹軍官召集來商議此事時,鄧名首先向他們解釋此舉的政治意義。

  經過一番斟酌,鄧名同意任堂的說法,隨著實力不斷膨脹,他確實需要向天下人表示出自己與虜廷不共戴天的氣勢來。如果能夠進抵北京城下,仿效漢尼拔的樣子親自向北京城門投擲一根長矛,鄧名確信會是非常完美的政治表態,不過京畿地區滿清重兵云集,鄧名覺得去哪里風險太大,單純為了投擲一根長矛更是得不償失;而若是去廣東和福建投擲長矛很難說清到底是和虜廷勢不兩立還是和尚可喜、耿繼茂誓不兩立,再說三藩所部精銳,一點兒也不比京畿的滿清軍隊好對付,何況那里地理復雜,位置偏僻,信息傳達不暢,總之就是投資、收益更加地不成比例,相比之下任堂的辦法確實是最可行的。

  很快大家就都同意發檄文的建議,至于鄧名提出的,在檄文中不談此次出征的目的、不要求士人投靠種種,任堂也沒有表示反對。

  “吾有十勝,賊有十敗!”這是任堂出的題目,鄧名覺得這個題目很好,足以向天下人表現出自己和滿清不死不休的決心,而且還可以宣傳一下自己的長處,指出敵人必然失敗的遠景。再說十勝十敗論可是赫赫有名,三國演義里就有,很多百姓雖然不識字,但是可能因為喜歡評書而聽說過郭嘉的這段名言。

  周開荒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立刻表示贊同:“這個題目不錯,很吉利。”他認為吉利的原因就是因為曹操最后取勝了,而袁紹果然失敗了。

  但也有反對的聲音,穆譚就嘀咕了一句:“提督可不是曹操。”

  “誰說提督是曹操了?你不要瞎聯想。”任堂大聲地為這個題目辯護,作為這個題目的建議者,他對這個題目非常滿意,十勝十敗可是郭嘉的成名作,雖然上次沒有成功地說服鄧名同意他留下防守荊州,但扮演不曾諸葛扮演郭嘉也不錯。江南士子如云,若是這篇檄文大熱,人人都知道是他任堂想出的這個題目,那豈不是豪杰仰慕、名士贊嘆,更會把他任堂和郭嘉聯系起來——雖然內容不盡相同,但都是高瞻遠矚的十勝十敗論。

  壓制了反對意見的萌芽后,任堂又轉頭看著鄧名:“請提督繼續講。”雖然任堂想到了借用這個題目,但是內容他卻沒有能立刻做出來。

  “滿州是我漢家大敵,結下血海深仇,大家同仇敵愾,定能一舉破敵,這是勝一也。”

  “提督說的好!”

  “提督說的好!”

  見大家吃著一套,鄧名干勁也更足了:“我軍將士操練用心,關系和睦,嗯……出兵前也都吃飽喝足,遠非滿州裹挾來的兵所能比,此勝二也。”

  “提督說的對。”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地就把敵人說成缺乏操練的餓軍,但鄧名眼下也就找出了兩勝,他沉思良久后又找出了一條:“我軍名聲在外,豪杰敬仰,四方來投,軍力日盛一日,而韃虜臭名昭著,天下人無不鄙視,逃亡者日甚一日,此勝三也。”

  雖然這條也沒啥證據,而且見效時間長,不過說對方壞總是沒錯的。

  大家都用沉默不語表示對鄧名發言的默認時,他又陷入了沉思之中,半響后鄧名抬起頭,對任堂說道:“任兄還有什么要補充的么?”

  輪到任堂開始苦苦思索了,片刻后他抬頭大聲說道:“提督,我認為文告不妨改成:我有四勝,敵有四敗!所謂兵貴精不貴多嘛,再說四勝、四敗,也是瑯瑯上口的嘛。”

  “好吧。”鄧名立刻同意了:“那第四勝是什么?”

  “這個……嗯,我們以正討逆……自古邪不勝正,”任堂一邊吞吞吐吐地說著,一邊把目光在周圍幾個人臉上亂掃,顯得沒有絲毫的底氣:“此所謂勝四也。”說到最后的時候,任堂的音調已經低得幾乎微不可聞。

  “不妥,”大家果然不再沉默了,周開荒開口反對道:“這條也太玄了,要真是邪不勝正,韃虜尸骨早都朽在建州了,還用得著我們?這話說出去將士們會信嗎?還是我們在暗示其他的義軍比韃虜還邪,或是虜廷正得不得了,所以才拿到了大半天下?”不管任堂這話是不是把其他明軍也都捎上了,反正周開荒感到其中有對闖營的指責之意,所以馬上出言反對。

  “那我就不知道了,”任堂馬上承認錯誤:“要不我先補充下敵人有什么敗吧。”

  穆譚雖然不覺得任堂的第四勝有什么不好,但既然周開荒這么明確地反對,而且他同樣說不出來還有什么勝。見沒有任何反對意見,任堂就開始說敵人的不足,他的聲音也隨之變得洪亮起來:“我軍將士來自五湖四海,韃虜必定覺得我們是烏合之眾,所謂驕兵必敗,此敵敗一也。”

  “沒錯,沒錯。”雖然依舊是牽強附會,但周圍還是響起一片贊同聲。

  “其二,敵人將驕兵疲,平時也不注重訓練操演,怎能是我軍對手,此敵之敗二也。”任堂把鄧名剛才說的本方勝二翻過來說了一遍,變成了滿清的敗二。

  “這個提督不是剛說過了嗎?”周開荒嚷嚷起來。

  “提督說的是我們為何而勝,反過來當然就是敵人為何而敗。”任堂流利地辯解道。

  大家想了想,也就認可了這一點:“那敗三呢?”

  “提督剛才說的不對,四方豪杰仰慕是我們的勝三,但對方逃兵日甚不是我們的勝三,而是敵人的敗三。”任堂又把鄧名的理由拆開重新用了一遍。

  “也好,”穆譚覺得這樣也不錯,正反兩面使用顯然更有效率,這樣等說出對方的敗四后,那照貓畫虎反著用一下己方的勝四也就有了:“那韃虜的敗四呢?”

  “穆兄弟有什么補充么?”任堂反問道,在心里感慨郭嘉果然不好扮演,連湊個四勝四敗都這么費勁,反問穆譚的同時,任堂還在心里嘀咕著:“只有四勝四敗,該不會在江南士人面前丟臉吧?”

  “這個……”穆譚琢磨了半天,無奈地把球踢給了周開荒:“周兄有什么補充么?”

  周開荒皺眉思索了一會兒,終于不負眾望地抬頭說話而不是要求鄧名補充。

  “提督,”周開荒中氣十足地說道:“我覺得文告不妨改成:吾有三勝,虜有三敗!至于具體是什么,剛才提督和任兄也都說完了。”

  得知明軍直逼安慶而來的消息后,這里的清軍吵成了一團,極力主戰的朱國治和蔣國柱派來的使者爭論不休。

  “奴才蒙皇上恩典,為天子牧守一方,豈能聞風而逃?”若是使者早來幾天,朱國治就算有再多的不滿,也就得乖乖服從命令返回南京去了,可偏偏使者才來了沒有兩天,鄧名就已經進入安慶府境內,還發了一封狗屁不通、不知所云的檄文。

  蔣國柱當然不會向朱國治坦承他的分析和計劃,而在朱國治看來,這分明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鄧名屢次受挫,很明顯打敗他的機會已經出現。蔣國柱在此時催促朱國治返回南京更讓他更對自己的看法深信不疑,如果蔣國柱不是想阻止他立功,為何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命令他離開部隊呢?

  朱國治早就知道自己的仕途危機重重,如果不奮起反抗,按照蔣國柱的安排走下去,那最后肯定是要黯然離開兩江官場。朱國治當然不會甘心接受這樣的命令,但他之前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現在出現在眼前的情況顯然是天賜良機,給朱國治發起絕地反擊的機會。

  鄧名無疑是滿清的頭號大敵之一,頭上的懸賞已經與李定國、鄭成功持平,就算違抗蔣國柱的命令,只要能夠擊敗鄧名那也沒有絲毫可擔憂的,更不用說蔣國柱并不是名正言順的兩江總督。

  “只要我能擒殺鄧名,那這兩江總督多半就要由我來坐了,還可以彈劾蔣國柱一個畏敵如虎!”在和南京派來的使者爭辯時,朱國治心中則在大聲地咆哮著,實際上他還有一個經過再三苦思后而想出來的、專門用來對付鄧名的殺手锏。

  見無法說服朱國治聽命,南京的使者為難地說道:“若是布政使大人一定不肯遵命。”

  “本官絕不會望風而逃!”朱國治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卑職也只好返回江寧向巡撫大人復命。”使者無可奈何地說道。

  “速速去吧。”朱國治冷笑了一聲,心中暗暗得意:“就知道會這樣,你一個小小的使者,又能奈我何?”

  “只是巡撫大人還有一些給將領的手令,要他們接令趕赴各自的防區。”使者告訴朱國治,安慶的守軍必須要分散,蔣國柱已經給這里的諸路清軍分配好了任務,他們離開安慶后不必返回南京,直接前往需要他們防守的城池。

  “豈有此理!”朱國治聽說蔣國柱居然要調走安慶大半的駐軍,頓時氣急敗壞地跳起來,沖著那個使者怒吼道:“賊人已經到了安慶府境內,豈能望風而逃,見賊不擊!”

  “賊人來勢洶洶,而且長江上沒有我軍的水師,巡撫大人要保證江寧、蘇州平安,還要護住漕運不受賊人騷擾。”來的這個使者雖然沒有多高的官職,但卻是蔣國柱的標營軍官,根本不怕暴跳如雷的朱國治,不卑不亢地說道:“若是布政使大人不同意巡撫大人的安排,敢請大人修書一封,卑職愿意為大人帶回江寧。”

  “不行,不行!若是巡撫大人把兵馬調走,本官又該如何殺賊?”聚集在安慶的一萬清軍披甲是朱國治立功的資本,他絕對不能讓蔣國柱將其調走:“一個也不能離開安慶。”

  “布政使大人明鑒,這些兵馬是朝廷的官兵,巡撫大人需要他們保境安民,而不是孟浪出擊。”使者不軟不硬地讓朱國治碰了一個釘子,然后就打千告退:“布政使大人的意思,卑職自會帶回江寧,報與巡撫大人知曉。”

  蔣國柱的使者離開后,立刻就開始去各個將領的營地上傳達江寧巡撫的命令,安慶的清軍將領大多都不是朱國治的親信,見到蓋著兩江總督大印的命令后更無猶豫,立刻就表示會遵令行事。

  自從使者從安慶知府衙門離去后,朱國治就派人跟梢,而使者對此也全部在意,光明正大地前去各個營地中傳達命令,對朱國治派來的尾巴視而不見。

  “好你個蔣國柱,實在是欺人太甚!強搶我的功勞也就罷了,居然還將我如此羞辱!”得知使者的所作所為后,朱國治更是憤怒欲狂,咬牙切齒地說道:“你還沒有當上總督就如此對我,等你當上后還會有我的活路嗎?”

  在衙門里悶頭轉了幾個圈子后,朱國治派仆人去把幾個熟悉的將佐叫來,這幾個人很快都趕來知府衙門,他們以前都是郎廷佐的親近之人。蔣國柱鎮壓了郎廷佐的叛亂后,和梁化鳳聯手主持了對兩江軍隊的甄別工作,這幾個將領雖然沒有通敵的證據(當然不會有),但蔣國柱和梁化鳳也以此為借口對他們幾近打壓之能事,和朱國治一樣,這幾個將佐都對江寧怨恨滿腹、背地里天天詛咒蔣國柱不得好死。

  現在這幾個人麾下還有上萬的軍隊,披甲也有兩千左右。

  見到這幾個郁郁不得志的將領后,朱國治也不廢話,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們都聽說了吧,蔣國柱要把大軍調回去,絕不肯給我們一絲一毫的立功機會。”

  這幾個將領對此也有耳聞,不過他們本來也沒有對立功抱有太大的指望,聽到朱國治的話后,幾個將佐先是露出些悲憤之色,但很快就又變得絕望,無可奈何地說道:“我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有!”朱國治大吼一聲:“我們當然有辦法!”

  “什么辦法?”聽到朱國治的話后,這幾個將領臉上都露出希翼的表情:“布政使大人真有辦法讓我們立功?”

  “當然有辦法,但要看你們肯不肯和我一條心了。”

  朱國治當即把自己剛想出來的辦法道給眾人,聽明白以后,這幾個將佐人人臉色發白,一個人小聲地嘀咕道:“這形同叛亂啊。”

  “不是形同,這就是叛亂,如果我們戰敗了的話,”朱國治冷笑一聲:“但如果我們打贏了,那坐上兩江總督位置的人就會是我,你們不但不是叛亂反倒是朝廷的大功臣,你們的畫像也會被送入大內,讓皇上御覽。”

  一個將佐聽到這里,臉上已經有了點躍躍欲試的意思,但其他的人依舊沒有信心:“我們能打得過鄧名?”

  這聲問題一出,那個剛才還顯得有點心動的將佐也頓時泄了氣,重新把頭垂下。

  “我們當然打得過,而且你們也不想想,蔣國柱想定你們的罪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就算你們想做縮頭烏龜,就以為姓蔣不會把你們的腦袋揪出來嗎?”朱國治挖苦諷刺道,這幾個將佐本來也都有一股兇悍之氣,在朱國治的不斷挖苦下,這股戾氣也漸漸被激發出來。

  “而且鄧名在漢陽受挫,在九江連番失利,最近連九江也被董布政司奪了回去。他連漕船都打不過,又怎么敢回武昌,這難道還不是窮途末路么?對于這樣的一條喪家之犬,你們又怎么會打不過?”朱國治恨鐵不成鋼地叫起來:“鄧名頭上的懸賞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種白撿一般的功勞,子孫連綿的富貴,蔣國柱卻要從你們嘴邊搶走,你們居然也能忍了嗎?”

  聽到此處,終于有一個將佐按耐不住跳將起來,對朱國治嚷道:“布政使大人,末將這百八十斤就交給您了,大人說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好漢子!”朱國治一挑大拇指,贊嘆道。

  “就算鄧名是一條喪家之犬,可他依舊不可輕視。”另外一個將佐低聲說道,盡管懸賞非常誘人,就算豁出去和朱國治賭上一把,可鄧名的赫赫威名依舊給他們極大的壓力。

  “本官潛心研究鄧名的戰法,發現他處處效法前明成祖,哼,便是明成祖那樣的豪杰也有大敗的時候……”在研究鄧名的戰術這個問題上,朱國治確實是煞費苦心,反復閱讀過所有有關鄧名的邸報和奏章,結果還真被他找到了一個破綻:“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鄧名在窮途末路的時候,往往會孤身誘敵……盛庸就曾經將計就計過一次,而我們也可以利用一次。”

  當天夜里,朱國治把蔣國柱的使者有一次找來,誠懇地向對方表示歉意,說他改變主意了,愿意服從江寧巡撫的調動命令,明日就會把安慶的眾將都召集來衙門中,請使者當眾宣讀蔣國柱給所有人的命令。

  “布政使大人公忠體國,巡撫大人得知一定會欣喜萬分。”見朱國治認輸服軟,使者當然不會繼續緊逼,連忙客氣地恭維起來。

  第二天,眾將都到齊后,蔣國柱的使者向朱國治行了一個禮,只等對方點頭就走上前宣讀命令。

  朱國治果然點了點頭,使者不再猶豫,邁步上前,走到朱國治的身側,大聲朗誦起第一份命令來,這封當然是給朱國治的,等朱國治接受命令后,使者再宣讀其他的不遲——反正大多數人也都知道了,這只是一個場面工作而已。

  命令宣讀完畢,朱國治卻沒有像使者預計的那樣做出遵令的姿態,而是搖頭道:“賊人已經入寇安慶府,本官豈能棄城棄軍?”

  使者先是愕然,接著就是一股怒氣從小腹中升起,他此時終于看明白,朱國治這是故意要在大廳廣眾之下與蔣國柱打對臺戲,不過使者對此并不感到害怕,畢竟現在是清軍開國之初,蔣國柱手中有兩江總督的大印,那他的權威就不是一個布政使能抗衡的。

  “布政使此言差亦,鄧名來勢洶洶,威脅漕運……”使者一張口就要反駁。

  “休要胡言!”朱國治面色一變,大聲喝道:“你這廝休要長敵人志氣,滅自家威風,鄧名分明已經是走投無路,正是將其一舉成擒,獻俘闕下的良機,你難道是要本官和在場的諸位將軍縱虎歸山么?”

  “這是巡撫大人……”聽到朱國治隱隱有挑撥蔣國柱和安慶將領們的意思,使者臉上也露出怒容,大聲反駁道。

  “住口!本官屢次要你返回江寧,向巡撫大人報告這里的真實情況,告訴巡撫大人鄧賊已經是黨羽星散,本官和在場的眾將無不摩拳擦掌,要擒拿鄧賊以解圣天子之憂,可你這廝卻是推三阻四,說什么也不肯轉告,莫非有什么情弊?”

  “若是布政使大人對巡撫大人的……”

  “來人啊,把這廝給我拿下。”

  隨著朱國治一聲令下,馬上有幾個士兵同時應是,一起向那個標營衛士撲過去,將他猛地抓著,按著他跪倒在地。

  “你蠱惑軍心,勸說上官不戰而逃,事到如今還有和話說?”不等那個標營衛士回答,朱國治就急匆匆地喝道:“推出去,斬了!”

  等朱國治的親兵把盛著血淋淋人頭的盤子獻上來的時候,廳中大多數武將已經色變,知道今日之事恐怕無法善罷。

  “蔣巡撫遠在江寧,不知鄧賊屢戰屢敗,已是慌不擇路,竟然闖入安慶送死,本官和諸位將軍早已經在這里布下天羅地網,只等鄧名送上門來。因此本官苦口婆心,要這廝趕快趕回江寧,向蔣巡撫報告這里的真情,免得耽擱了眾將的一場富貴。”說著朱國治朝著那顆人頭一指,朗聲說道:“可恨這廝卻狗仗人勢,就因為懶得多跑一趟路,硬是要把兄弟們到手的大功踢進水里,本官又豈能容他?”

  環顧了廳內眾將一圈,朱國治緩緩說道:“雖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但本官覺得還是讓蔣巡撫了解安慶這里的軍心、士氣為好,因此本官打算給江寧送回一封請戰書,不知道在場的諸位將軍,誰愿意與本官聯名啊?”

  “末將愿意!”朱國治話音才落,就有一個與他串通好的將領走上前一步,大聲叫起來。

  幾個與朱國治串通的將領先后上來表忠心,這時其他將領聽到院子里傳來嘩嘩的甲胄碰撞聲,大批全副武裝的清軍士兵涌到院子里。

  剛才朱國治的一番話已經讓不少將領動心,最近一個接一個,不停地有鄧名找到挫敗的傳來,既然連江西那幫綠營都能讓鄧名遲到苦頭,這些江南兵將都覺得鄧名或許真的是氣數將近了。等看到背后的院子出現士兵后,那些仍在猶豫不決的將領也不再遲疑,紛紛表示他們愿意朱國治聯名請戰。

  “好!”朱國治大笑一聲,讓人取出早就準備好的請戰書,提起筆來飽蘸濃墨,龍飛鳳舞地在下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人也一個接著一個,在領銜的布政使大名下面署上自己的姓名。

  “軍心如此,何愁鄧名不破?”朱國治深知此時不能給將佐們反悔的機會和時間,當即宣布全軍出城,前往江邊扎營,做好迎擊鄧名的準備。

  在朱國治想來,既然鄧名無力應付江西的水師,那他就算有船其中也肯定以小船居多——小船多就意味著縱隊拉得很長,通訊不變而且容易攔截;而且在江西綠營的反復騷擾下,多半已經有很多明軍不得不棄船登岸了,那就更輕松了。

  即使不能生擒鄧名,這也是第一次主動出擊,勝利的意義足以讓朝廷不追究朱國治的罪名,畢竟沒有他的抗命就沒有這場出擊。

  當鄧名發現出城扎營的清軍后,他一度還以為這是江南的精銳,身旁還會跟著重建的蘇松水師。

  不過鄧名尋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蘇松水師的蹤影,和讓他不禁有些疑惑:“若是蘇松水師不在,他們光憑陸軍又怎么能攔得住我們?這也肯定不會是江南綠營的主力。主力沒有不和水師緊密配合的道理。”

  對面的清軍雖然有兩萬多,接近三萬人的樣子,但是旗號龐雜,看上去蔣國柱的巡撫標營、梁化鳳的親衛也都不在其中。

  “一個布政使,雖然有一萬左右的披甲,但不少都是地方部隊,從旗號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強軍,他們怎么敢與我軍交鋒?”了解到的軍情越多,鄧名心中就越是疑惑,雖然這些清軍中沒有江南精銳的番號,但鄧名知道一萬披甲對南京來說也不是個小數目,加上無甲兵更是高達三萬:“蔣國柱在想什么?若是他丟掉了這么多軍隊,那還拿什么兵馬防守我?難道他對新建的水師就這么有信心么?”

  在鄧名看來,清軍無疑犯下了嚴重的失誤,這支敵軍若是有精銳為核心,再加上水師的配合,還是能夠給鄧名造成不小威脅的,但現在清軍水陸脫節,精銳更是無影無蹤,顯然給明軍以重創這支清軍的機會。

  既然給了機會就要抓住,以免清軍將帥醒悟過來彌補這個錯誤,鄧名馬上下令全軍登岸,在清軍對面安營扎寨,準備與清軍盡快進行決戰。

  在對清軍進行了多次偵察之后,鄧名很確信對方從訓練道裝備都遠遜于己方,平均水平不會比董衛國在九江的部隊強多少。和所有感覺勝券在握的統帥一樣,鄧名隨即想到的就是如何減少傷亡。

  “我打算以身誘敵。”自從去年跟隨大軍進攻湖廣以來,鄧名就再也沒有做過誘敵的事,而且也不打算繼續做,但這次突然又生出這樣的念頭,而且來勢兇猛不可遏制。

  這個計劃理所應當地遭到了部下的反對,他們雖然聽鄧名說過朱棣把這招反反復復地用,但那無一例外都是朱棣處于下風劣勢的時候。而現在明軍對面的清軍戰兵與明軍相當,武器裝備則遠遠不如,還沒有水師配合,訓練強度恐怕也無法與明軍相比,他們實在看不出鄧名以身犯險,同時還放棄統帥職責的必要性。

  “就是因為誰指揮都可以贏,所以這仗沒有我來指揮的必要。”鄧名指出他經常會放棄統帥全軍的職責,比如與李國英交戰的那次,而那時軍隊并沒有太大的反對意見。

  “那時也是因為敵軍非常強大,所以提督一定要采用特別的戰術我們也不會反對,但眼下真有這種必要么?”任堂大聲地質疑道。

  “有必要,因為可以減少我軍的傷亡。”不知道為什么,任堂那天的質疑始終縈繞在鄧名的心間,他一次次詢問自己,若是接受江西的酬金,那戰死的明軍將士又該算什么呢?難道真是江西巡撫的打手不成?可明明騷擾南京周圍是符合明軍戰略意圖的,既然戰爭并非是為了江西巡撫的愿望而發動,而對方又愿意為此付錢,那為何不能接受呢?

  不管想不通、想不通這個問題,鄧名還是致意采用誘敵戰術,以求盡可能地減少部下的傷亡,他把部隊的指揮權分給三個少校,由周開荒負責中軍,任堂和穆譚各自執掌一翼。

  “我會帶著一百三堵墻,打起我的將旗吸引敵軍的注意,不管他們是來追擊我,還是為了防備我而調轉,都會給你們更好的機會。而如果他們一動不動,那也和我執掌中軍沒有什么區別了。”鄧名在軍官會議上把計劃清楚地交代了一遍,然后就宣布散會讓大家各自準備。

  清軍的偵察工作做得都非常不好,被明軍壓制得死死的,而營盤扎得也不太好,至于各軍之間的配合,似乎有顯得有些生疏,因此明軍上下都充滿必勝的信心。

  反之,朱國治這邊就顯得有些不妙了,感覺到明軍探馬的壓力后,不少軍官就開始懷疑鄧名到底是不是真的像情報上說的那么弱,可以被他們輕易消滅。第二天清軍還沒有探察清楚明軍的數目、主力構成,對明軍的水師實力更是一無所知,當夜一個清軍將佐就不管不顧地帶著本部兵馬脫離朱國治,遠離安慶而去。

  因此雖然還沒有探察清楚敵情,朱國治也急于與鄧名進行決戰。情況進展得不太順利,敵人看上去并不像預想的那么弱小,但其他人回頭或許還有得到寬恕的機會,朱國治作為這場嘩變的主持人,肯定要承擔蔣國柱大部分的怒火,如果拿不出成績——朝廷也絕不會站在他這一邊。

  “只要擊敗鄧名,將其擒殺,就能坐上兩江總督的椅子了。”在得知有將領不告而別后,朱國治立刻給明軍送去了戰書,當時鄧名正在思考如何誘使清軍出來正面交戰,不過擔心清軍不肯在敵情不明的情況下進行會戰,見到朱國治的戰書鄧名真是有驚又喜,迫不及待地同意了。

  “鄧名一定要以身誘敵啊。”朱國治眼巴巴地盯著對面明軍的陣型,他的所有部署都是按照這個前提來進行的,采用的就是盛庸擊敗朱棣那仗的故技,要是看到鄧名堂堂正正列陣,估計朱國治手下的幾個將領也要精神崩潰——現在與其說深信鄧名勢力孤單、窮途末路,不如說這是他們最后的心理依靠。根據朱國治的理論,鄧名肯定兵力虛弱,而他在這個時候一定會嘗試以身誘敵。

  眼巴巴地望著對面的明軍排好陣型,看到對面似海的旌旗,嚴整的隊列后,朱國治和他幾個同謀的心變得越來越涼,雖然在哨探受到全面壓制的時候他們就有不詳的預感,但等親眼看到對面的軍容后,他們還是感到好似有一桶冷水當頭潑下,讓他們在這夏日里生出不寒之感來。

  “你們看!”突然,朱國治身邊一個將佐發出驚喜之聲,他指著對面明軍的旗號,中軍、左右兩翼都是鄧名的部將在負責,而他本人則帶著孤零零的一隊騎兵呆在軍陣的側翼。

  “他果然想故技重施!”清軍將佐紛紛發出歡呼聲,無論是不是朱國治的鐵桿同謀,一度都已經徹底絕望了。

  “呵呵,本官早就知道,賊人的大多數營帳都是空營。”朱國治也恢復了原先的神采,指點著對面的明軍軍陣,胸有成竹地對周圍的眾將判斷道:“也就是前面還有一排鄧賊的死黨,后派的都是他裹挾來的丁壯罷了,他們連江西綠營都打不過,怎么可能有上萬甲士?十分之一都是沒有的。”

  看著眼前列陣迎戰的安慶清軍,遙望著對面密密麻麻的敵兵,鄧名對身邊的周開荒、任堂笑道:“這朱國治真是無能之輩,不做好偵察就出戰,居然還主動約我決戰,現在看到我軍的實力,就算明知打不過也只能堅持到底了。”

  “提督,對付會這樣的家伙,有必要您以身犯險嗎?”任堂依舊反對鄧名的計劃,而現在顯然還來得及修改。

  “我們確實是必勝,不過若是更輕松地取勝,何必犧牲將士的性命,難道我的命是命,他們的命就不是了嗎?”鄧名依舊不為所動。

  抬頭看看天色,鄧名見時辰已到,就命令他們各自返回崗位,指揮明軍作戰,而鄧名親自帶著一百人去吸引敵軍的注意力“我這便去攻打清軍的左翼,見到敵軍混亂,你們便一起上前掩殺,勿令敵軍逃脫。”

  “遵命,提督。”任堂、周開荒們齊聲答應,尤其是周開荒答應得更是響亮,這是鄧名常用的戰術,他對此非常熟悉。

  三堵墻高高舉起他們的旗幟,鄧名便又一次在這面旗幟的下馬,縱馬領著三堵墻騎士率先沖出明軍的陣列,向著清軍側翼的方向慢跑而去。幾乎在鄧名離開軍陣的同一時刻,他的背后響起將士們震天動地的歡呼聲。上次和李國英激戰時,將士們也看到鄧名身先士卒,與官兵們并肩作戰,而沒有置身于戰場之外。而且每當這個時候,鄧名都會大張旗鼓,清軍能夠清晰地看見他的旗幟。而無論是李國英的的軍隊,還是其他哪路的清軍,每次看見鄧名的旗幟后,就會予以特別的注意。盡管鄧名總是帶著幾十人甚至十幾個人的騎兵衛隊,但是清軍都會小心翼翼地防備著他,或者在他的旗幟前戰栗后退。這樣鄧名只用一股小小的騎兵,就能牽動清軍的整個大陣,和朱棣一樣為明軍取得額外的優勢。

  這次也不例外,看到鄧名的旗號后,清軍的大陣就開始不斷地調整方向,尤其是為鄧名所指向的敵軍左翼,更是頻頻調動,以保持用陣的正面對著鄧名。

  看到敵軍為自己和身邊的這一小隊騎兵而連續變換陣型,鄧名哈哈一笑,心中滿是得得意之情。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有一種感覺,好像我正站在一個舞臺上,萬眾矚目,全場的觀眾眼中只有我一個人而已,我不僅僅吸引著身后數萬部下的視線,同樣也是敵軍關注的焦點。在這個戰場上,沒有人比我給敵人造成的震懾更大,也不會有比我更惹人注目的目標。不知道朱棣當年在戰場上馳騁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我想他一定也有,這種獨一無二的感覺,真讓人有一種在云端上俯視眾生、好似神靈一般啊。”經過一場又一場的戰斗,鄧名感到戰場帶給他的不止是緊張,而是開始享受這種時刻:“無論是敵方的統帥、還是敵軍的上下官兵,他們都在用畏懼的目光看著我吧?戰戰兢兢地等著我發起致命的突擊……或許,他們中有人正在幻想著,幻想著砍下我的首級,去向清廷邀功請賞,可惜沒有人能如愿。為了擊殺我的功勛和榮譽,士兵會擅自行動,統帥也會做出錯誤的決斷,他們會這樣一直看著我,甚至忽視了需要他們關注的戰場……”。

  一百名三堵墻名騎兵緊緊跟在鄧名身邊,對面的敵軍黑壓壓地像是一面墻橫在鄧名眼前。鄧名并沒有選擇正面突擊,而是帶著騎士們從清軍陣前不遠處掠過,距離之近足以讓鄧名清楚地看見敵軍士兵眼中的恐懼。

  在鄧名的身后,清軍的士兵真亂哄哄地繼續變換著隊形,調節這他們面對的方向。鄧名一邊繼續領著衛士們跑動,拉扯著清軍越來越散亂的陣形,一邊尋找著敵方的破綻。他知道無論對方將領如何經驗老道,上萬名士兵組成的龐大軍陣,是絕對不可能比僅僅帶著一百騎兵的他更靈活的。

  隨著時間不斷流逝,鄧名看到清軍的弓手被自己的步兵所阻礙,刀盾兵和長槍兵互相推搡,看到清軍陣勢間開始出現裂口。鄧名繼續耐心地等待著,看著敵人的破綻變得越來越大,一直到他確信清軍來不及在自己面前彌補為止。

  當鄧名終于發起沖鋒時,左右的衛士們和他越靠越近,最后彼此的坐騎之間幾乎已經沒有了縫隙,鄧名兩側的衛士的膝蓋都快貼到他的馬腹上。所有的人用右臂挾著騎槍,或是用手把馬劍頂在膝蓋上,和那些騎槍一起筆直地指向前方。當沖到敵陣之前時,鄧名和三堵墻的衛士們一起突然大喝。隨著這一聲雷鳴,整排的騎兵幾乎同時沖入清軍的陣地。

  沖入敵陣之后,鄧名用雙手揮舞著馬劍,左右揮砍著。前方的敵兵摩肩接踵,他們的軍陣就如同被風吹拂的湖面那樣起伏著波浪。波浪翻騰的湖面被鄧名用手中的馬劍劈開,他全身貫注地使用著手中的武器,在黑壓壓的人海中奮勇前進,不停地前進……一層層的波浪被明軍騎士分開,終于,面前豁然開朗,明軍已經沖過了敵陣的最后一排。

  陷陣而入,透陣而出。

  鄧名大口地喘著氣,坐騎的脊背上也布滿了汗珠,鄧名讓它放慢腳步,同時回頭望去。

  一百名衛士依舊緊跟在鄧名身旁,他們身上火紅的戰袍,乍一看就像是冰雪上燃燒著的一團團火焰。他們身后更遠處,剛剛被明軍沖破的敵軍軍陣正在慢慢合攏,本來面向西方的清軍現在正做出一百八十度轉彎,面對著鄧名重新列陣。

  “他們好像長了些本事嘛,”一個衛士在旁邊放聲笑道:“竟然沒有跑。”

  當鄧名轉過身后,衛士們也紛紛撥轉馬頭,在他左右列成橫排。

  “提督,”一個衛士等了片刻,奇怪為什么一直沒有聽到鄧名的命令,就出聲問道:“進攻嗎?”

  “等一下。”鄧名擺擺手,沒有下令再次進攻。現在清兵的左翼背沖著鄧名的主力部隊,這樣很好,會給周開荒他們以沖鋒的機會。不過現在清軍的中軍依舊面向南方,雖然鄧名已經沖到了朱國治的背后,但是布政使卻依舊沒有轉頭,依舊向著鄧名的主力方向進行防守,就背后好象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

  朱國治的舉動讓鄧名感到一陣陣迷惑,以前每次他每次率親軍沖殺敵陣時,總是能充分地調動敵方統帥。不過今天的情況確實有些古怪,朱國治好像對鄧名完全視而不見,大模大樣地把后背朝向他,而且似乎完全沒有攻擊鄧名的,根本不曾派出任何騎兵來攔截鄧名統帥的三堵墻衛隊。

  “難道他沒有看到我的旗號,不知道我身在何處么?或者是朱國治已經肝膽俱裂,已經不知所措了嗎?”鄧名帶著這么少的人在朱國治的大軍之前耀武揚威,按說很少有將領能眼睜睜地看著,都不會咽下這口氣,更不說斬殺鄧名的功勛。

  “隨我來。”鄧名輕輕吆喝一聲,一馬當先跑起來,他并沒有向敵人已經受到打擊的左翼軍陣而去——雖然那里的親兵正在亂哄哄地整頓隊形。鄧名判斷這支清軍已經受到了重創,無論是士氣、組織還是體力都損失不小。如果鄧名再往復沖兩次,左翼就可能開始瓦解。但那并不是最快、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擊。而鄧名認為他已經發現了立刻結束戰斗的機會。

  “不會有更多的犧牲了。”鄧名對自己輕聲說道。

  朱國治的中軍距離鄧名越來越近,不知不覺間他又一次開始加速。等鄧名已經沖到朱國治的旗號近前時,清軍的中軍才開始慌亂地掉頭迎戰。

  “反應未免也太慢了吧?”鄧名毫不客氣地砍倒了第一個視圖阻擋他的清軍士兵。

  倉促轉身迎戰的清兵根本來不及列陣迎戰,遠在他們肩并肩扎穩陣腳前,鄧名就帶著騎兵沖到了朱國治的將旗附近。他們的阻擋簡直稱不上抵抗,就是比起剛才他們左翼的同伴也是大有不如。鄧名輕而易舉地突入陣中,面前已經沒有還在抵抗的敵人,他們紛紛丟棄武器向兩邊跑去。這些蝦兵蟹將鄧名全都沒有放在眼里,那就是敵方的將旗幟,以及藏身其下的清軍統帥。

  清軍的中軍轉眼間就宣告崩潰,放馬疾馳的明軍騎士如入無人之境,轉眼間就殺到了那面大旗之下。而鄧名吃驚地發現,竟然直到此時都沒有有力的抵抗或是猛烈的反擊,完全沒有人沖上來拼死阻擋他一下,以保護統帥安全,或是哪怕給他們的統帥爭取一點躲避的時間。當看到鄧名沖過來時,最后一股聚集在將旗下的清兵吶喊一聲,四散躲避全無一戰的勇氣。

  這些護衛將旗的近衛退潮一般地散開的同時,明軍看到一個金盔銀甲的家伙正從將旗下站起身來,他一撩身上的麾袍,邁開大步就和其他人一起逃走。

  這時有幾個三堵墻衛士已經從鄧名身邊沖過,直奔朱國治而去。

  “休要傷他性命。”鄧名大喝一聲,他并不知道朱國治在他原先那個世界的劣跡,對于所有清廷的高官,鄧名都是本著盡可能利用的態度。

  “提督放心。”三堵墻的衛士們嬉笑著應道,他們都對鄧名的政策了如指掌,今天遇到的抵抗如此薄弱,他們殺心也遠遠沒有被激發起來。沖在最前面的那個三堵墻衛士已經追到朱國治背后,他用力地揮下手中的馬刀,用刀背而不是刀刃重重地拍在敵軍統帥的頭盔上,把他猛地打倒在地上。

  不等馬完全停下,緊跟在第一個衛士后的其他幾個騎士就滾鞍下馬,同時向倒下的敵軍統帥撲去,把他緊緊地壓在地上。

  “今天的戰斗結束了。”鄧名心中一陣輕松,長長地吐出了一口大氣,盡管面前黑壓壓的都是逃亡敵兵的背影,但是鄧名知道他們已經沒有威脅了,對這些敗兵也完全失去了興趣。

  算一算,這個時候周開荒他們也該發動追擊了,清軍們失去統帥,中軍又是一片混亂,鄧名覺得他們除了投降也沒有別的什么路好走。

  從朱國治身邊沖過,然后勒定戰馬轉了回來,鄧名好整以暇地停在俘虜面前,幾個衛士把地上的清軍統帥拉起來,叉住他的雙臂架到鄧名的馬前。

  “朱國治么?朱布政使。”鄧名叫了一聲,這時一個衛兵已經把他的頭盔摘下,同時迫使朱國治仰起頭看鄧名。

  看到對方的面容后,鄧名不禁有些迷惑,俘虜并沒有昏過去,相反清醒得很,因為恐懼,他的臉都扭曲變形了。鄧名仔細地看了又看,不錯,俘虜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額頭上涌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他看上去似乎想說什么,但卻因為牙關劇烈地抖動而無法說出任何一個字來。

  “朱國治身為布政使,應該不會膿包到這地步吧?”鄧名心里不禁有些疑惑,從這個俘虜的身上,他看不到任何身為大將者的氣度,一點也沒有——就算朱國治再如何不濟,他畢竟當過好幾年的高官,現在又是統率幾萬兵馬的大帥,不可能沒有一點派頭和氣勢。

  就在鄧名驚疑不定的時候,四周突然響起連綿的戰鼓和號角聲。這聲音打斷了鄧名的思路,他抬起頭舉目遙望,那些逃走的清兵中有的還沒有跑得太遠,一些人還在繼續遠離,并沒有停下腳步,可是在這些逃跑的清軍背后,可以望到已經列隊而立的清軍。鄧名緩緩環視四周,現在清軍已經圍成了一個大圈,而他就在這個圈子的正中央。

  “你不是朱國治?”鄧名若有所悟,問了那個俘虜一句,但他給鄧名的回答仍是一連串牙齒交戰的響聲。

  “嗯,看來是早有預備。”剛才那面清軍的將旗早已經被鄧名砍倒在地。一般說來,將旗倒地就是向全軍宣告敗北,因此,當那面旗幟倒地時,鄧名和三堵墻的衛士們都徹底放松,不再認真觀察周圍清軍的動靜,而是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那個俘虜身上。現在,鄧名看到一面新的將旗升了起來,還在不斷舞動著發出號令。眼前的清軍正根據這面新將旗的指令緩緩調整隊形。顯然,所有的將領事先都曾經接到過命令——只有所有的清軍將校都知道主帥的明確安排,才會如此鎮定,沒有出現大面積的潰逃,而是一致地服從這面新的將旗的指揮。

  衛士們松開那個俘虜的雙臂,他立刻癱倒在地。本來抓著他的幾個下馬衛士立刻飛身上馬,所有的三堵墻騎士又一次緊緊簇擁在鄧名身邊,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命令。

  “朱國治以將旗為誘餌,故意散開中軍放我入陣,把老弱病殘安排在這里,而把精銳藏在四周。等我麻痹大意的時候一舉合圍——不錯,誰會想到朱國治會故意放敵人殺入自己的中軍,還會拿一面將旗為餌呢?哈哈,看來朱國治看了不少關于我的報告啊。”雖然身處包圍之中,鄧名依舊鎮定自若。

  對面的的鼓聲由低沉轉而變得響亮。剛才鼓聲低沉時,清軍一直在用碎步調整位置,是處于防守姿態。現在鼓聲漸漸變得激昂起來。從四面把鄧名圍在中心的清軍也隨著這鼓聲開始緩緩向前,接著就從四周傳來整齊的吶喊聲:

  “當真有趣。”鄧名面露笑,仿佛在看什么有意思的戲劇一般。

  “果然是誰也不想死啊,都包圍我了,卻沒有上來一戰的勇氣么?”鄧名聽到鋪天蓋地的勸降聲,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清軍看到他的舉動后人不禁停止了勸降的工作,一起向鄧名這里望來。

  “朱國治啊,朱國治。”鄧名笑聲停歇了一下,指著那面新的將旗方向,大笑著喝道:“這大概是盛庸的故技吧,曾讓成祖受窘,可你有沒有想過,那次盛庸和平安是用十萬大軍與一萬八千燕軍交戰,而盛庸用了兩萬士兵專心致志地包圍成祖的五百親衛,剩下的都在阻擋燕軍,最后依舊沒有成功。而現在你和我兵力相當,哈哈,你居然敢對我用這招?既擋不住我突圍,還自亂陣腳,你真是糊涂啊。”

  鄧名話音未落,外圍明軍的殺喊聲已經是清晰可聞。

  片刻后,清軍的陣容已經被沖得七零八落,三萬清軍四散奔逃,朱國治等大批江南將佐均被明軍活捉——

  筆者按:一宿沒睡,從十二點開始整整寫了十一個小時才完成了這節,算是為pk賽支持我的讀者盡力了吧。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