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斷顯然不是那么好下的,哪怕李顯說得天花亂墜,似乎大勢已經底定了一般,可李賢卻始終遲疑著不敢輕易表態,縱使他本人也很想一舉將武后一黨的奸佞小人就此徹底掃清,然則畢竟此舉的關系著實是重大了些,一但開始行動,說是如履薄冰也絕不為過,倘若一個不小心之下,極有可能打蛇不成反被蛇咬,立馬就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下場,這叫李賢又如何敢貿然行事。
放棄?好像是可以,只要說上一聲“不”,這所有的一切不確定因素似乎都可以置之腦后了的,然則李賢卻又心有不甘,只因著再想要盼到似今日這般的機會,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在此期間,李賢實在不敢保證自己能安穩地崛起于朝堂之上,再說了,昨日他已跟許敬宗就著大赦圣旨一事吵過了一回,天曉得這事情傳到武后耳中又會是怎樣一個情形,這一想起武后的鐵血與冷酷,李賢情不自禁地便打了冷戰,略有些彌散的瞳孔也就此緊縮了起來。
“七弟,你所言的那出首上官相爺的上官福真的是捏造事由構陷老相爺的么,爾可有實據否?”李賢沉默了良久之后,突地握緊了雙拳,語氣艱澀地出言追問了一句道。
呼,這小子終于動心了!一聽到李賢問出這么個問題來,李顯懸著的心登時便放下了大半,不過卻并沒有急著出言回答,而是自斟了杯已涼得冰冷的茶水,淺淺地飲上了一小口,這才點了下頭,極為肯定地開口道:“六哥,似此等大事,小弟豈敢虛言相欺,六哥若是不信,大可將那惡奴拿下,細審一番,定可知底細。”
“七弟休要說笑,抓人倒是容易,可倘若一無所獲,卻又該如何是好?”一聽李顯說得如此輕松,李賢不悅地皺起了眉頭,不滿地橫了李顯一眼,略有些子焦躁地反問道。
一無所獲?有這個可能,只是幾率卻小得很,至少在李顯看來是如此——前世李顯二次登基后,為了清算武后一黨,特意將上官儀一案翻將出來重審,此案乃是李顯自己親自督辦的第一個同時也是唯一的一個案子,對于其中的大多數細節李顯雖已記不得甚牢,可有一點卻令李顯印象頗為深刻——出首上官儀的惡奴上官福本是上官家旁系,自幼在上官府中做事,為賬房主管,其人長壽,被抄家拿下了大獄之際,已活了八十有三,這等壽數生生為案件的審理平添了幾分麻煩——依大唐律,官府不得對古稀老者動刑,此惡奴便依此在公堂上裝糊涂,以致案件審理幾難為繼,后,其子受刑不過,供出其父有每日記事于賬本之習慣,賬本皆藏于其臥房內木榻下的一個暗格中,是時,主審官大奇之下,派人重搜其家,竟真的搜出了數十本厚厚的帳簿,其中便有上官儀一案的關鍵描述,憑此證據,四十年前的冤案遂大白于天下。
“六哥,小弟豈敢拿這等大事說笑,不過呢,這事兒說起來倒也真跟唱戲一般,本來么,若不是對上官大人謀逆一案有所疑心,小弟原也不會去理會區區一個背主之惡奴,正因著不信上官大人會是謀逆之輩,小弟也就花了些心思,想了解一下案情之究竟,恰好小弟府上有名侍衛正是那惡奴的街坊,平日里倒也有些過從,這賬本的事情便是那惡奴有一回醉酒泄了口,被小弟手下那侍衛探著了底,六哥放心,小弟早已吩咐人手嚴密監視其人,只消六哥一下令,定可人贓俱獲!”前世的事情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可編排個合理的故事騙騙人卻是無妨,面對著李賢的困惑,李顯隨口便將早已準備好的解釋娓娓道了出來。
“哦?竟有此事,那倒也是奇了,或許冥冥中自有真意罷,只是,唔,只是茲體事大,為兄一時難以遂決,且容為兄思忖一二。”李賢目光炯然地看了李顯好一陣子,見其始終面不改色,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心不由地便動了,只是考慮到可能的后果,卻依舊不敢輕易下定決心,這便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隨口應付了幾句,人已在廳堂里急速地來回踱起了步來。
“六哥請自便,小弟坐等便是了。”
李顯自是看出了李賢的心動,但卻并沒有再進一步地游說于其,只因李顯很清楚此際的火候尚有不足,強自再多勸說的話,只會適得其反,倒不如順其自然來得好,再說了,李顯尚有其它安排,卻也不愁李賢不上鉤,自是樂得好生放松上一下,也好養足精神應付接下來將面對著的復雜之局面。
“讓開,快讓開!”
“站住,休得亂闖!”
“滾開,莫要誤了我家殿下大事!”
深思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中,天已近了午時,可李賢卻始終無法拿出個準主意來,依舊在廳堂上來回地轉悠著,盡自天冷,其額頭上卻已是掛滿了汗珠子,足可見其內心天人交戰之激烈,正自舉棋不定間,廳堂外頭突然響起了一陣轟然的喧嘩聲,登時便將李賢好不容易方才有了點眉目的思緒攪成了一地的碎片。
“混帳東西!”
李賢治下素嚴,向不容下人們在面前放肆,但有犯,必重懲,此際思路被攪亂,自是憤怒已極,怒罵了一聲,幾個大步沖到屏風前,抬起一腳,重重地踹在了屏風上,但聽“嘭”地一聲悶響,那面雕花山水屏風便已轟然倒下,動靜之大,登時便令一眾擠在堂下的仆人們全都嚇了一大跳,顧不得再多爭執,亂紛紛地跪倒了一地。
“殿下,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璐王府的下人們這么一跪下,本正與諸人糾纏不已的高邈就此脫了身,也不管璐王李賢的臉色有多難看,一溜煙竄到了兀自端坐在幾子后頭的李顯身前,一迭聲地便叫喚了起來。
“嗯,何事驚惶如此?說,快說!”這一聽高邈如此說法,李顯立馬極為配合地跳了起來,焦急萬分地喝問道。
“殿下,這,這……”高邈按著昨夜李顯的交待,故意扭頭看了看堂下跪倒的一眾下人們,又瞅了瞅黑著臉的李賢,吞吞吐吐地不肯將話說實。
“你這狗才,六哥乃是自家人,有何話說不得,說,快說!”一見高邈演得當行出色,李顯心中暗贊了一聲,可口中卻似不耐至極地呵斥了起來。
“啊,是,是,是。”高邈口中應著是,可就是不肯說出個所以然來,那副小樣子瞧得李賢氣不打一處來,待要發作,卻又顧忌著李顯這個主子的臉面,無奈之下,只能重重地哼了一聲,對著跪倒在堂下的一眾下人們一甩大袖子,喝斥了一聲道:“爾等全都退下!”
“啟稟二位殿下,奴婢已探知監察御史崔鉉哲未奉詔擅入詔獄,勾連大理正侯善業,欲將上官大人一家密斬于獄中,及得奴婢回返,該案之所有人犯皆已提出刑監,午時一到便要開斬,事情緊急,還請二位殿下明訓行止。”高邈乃機靈之輩,一待璐王府下人退去,也不等兩位殿下開口,緊趕著便將所得之消息一股腦地全都倒了出來。
“什么?”
“嗯?”
高邈話音一落,兄弟倆幾乎同時驚呼了一聲,語氣中皆滿是驚疑的味道,所不同的是李顯的驚呼是假,而李賢則是真被驚到了,不止是因著消息本身,更多的則是對李顯的預見感到驚訝與忌憚。
一向以來,李賢一直在摸索著光明正大地介入朝局的機會,怎奈代價沒少花,效果卻著實不佳,甚而因此將被逼前去岐州就藩,對此,李賢自是心有不甘,如今,一個能堂而皇之地介入朝政的機會已然出現,李賢不可能不動心——許敬宗等皆屬武后一黨,與朝堂主流的關隴一系素來不睦,彼此常有攻伐,只是因著武后的鐵腕,后黨人雖少,卻每爭必居上風,故此,從某種意義來說,打擊后黨便是籠絡朝廷主流的最好之機會,再者,事情真要是按李顯所言的那般,這一役的贏面無疑極大,一但諸事順遂,他李賢自可趁此東風扶搖直上,假以時日,取李弘而代之也不見得不可行,然則若是事敗,那后果只怕就未見得美妙了。
在李賢看來,李弘那個太子壓根兒就不足為慮,高宗么,也不怎么放在李賢的心上,倒是一向手辣的武后令李賢深為忌憚,眼下若是按著李顯的計劃行事,無疑將與武后來上一個正面碰撞,勝倒也罷了,可若是稍有閃失,代價只怕小不到哪去,更令李賢疑惑的是李顯這個往日里畏畏縮縮的弟弟如今居然成長到了如此了得的地步,李賢不得不擔心自己所為恐白白替其做嫁衣裳,一時間不由地便想得有些癡了。
是時候加一把火了!李顯冷眼旁觀了一陣,見李賢神色變幻個不停,自是猜到了李賢心中的不甘與猶豫,這便沉吟了一下,霍然而起,對著李賢一躬身道:“六哥,午時將近,弟斷不能坐視上官大人冤死,若是六哥為難,弟當自赴之,縱死無憾!”話音一落,抬腳便要向廳堂外行去。
“七弟且慢!”李賢正自心煩意亂,這一見李顯說走便要走,不由地便有些子急了,一閃身,攔住了李顯的去路,咬著牙,一派發狠狀地從牙縫中擠出了句話來:“七弟既是定要前去,為兄斷無叫七弟獨自冒險的理,此事為兄管定了!”
“六哥,小弟聽您調遣,縱萬死亦不辭!”這一聽李賢終于下定了決心,李顯心中自是狂喜不已,可臉上卻滿是肅然之色,一躬到底,慷慨激昂地表明了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