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十二月十八日,詔獄上報稱原監察御史崔鉉哲投圜自盡、出首上官儀之家奴上官福撞墻而死,言及二者皆畏罪自裁,高宗為之震怒,著羽林大將軍薛仁貴封鎖現場,并令刑部官吏配合復核,以查明真相,然,數日紛擾,終無定見,群臣激憤,紛紛上書彈劾大理寺疏于職守、罔顧人命,彈章如雪片般飛入內庭,帝因之煩心不已。
十二月二十日,璐王李賢、周王李顯聯合上本,言及大理寺固然有失職之虞,然并非出自本心,當以懲戒即可,今,嫌犯既死,上官儀一案已無對證,其中存疑重重,似已不應適用原刑,若釋而免之,又恐有輕縱之嫌,倘擬流配,或相宜焉。此表章一出,群臣爭議紛紛,贊成者有之,反對者也有之,一時間原本群臣圍攻大理寺之勢遂告消解,高宗慶幸之余,旋即準了此奏章,一場可能的軒然大波就此算是告了個段落,李賢的“賢王”之名因之傳揚天下。
“霧掩臨妝月,風驚入鬢蟬。緘書待還使,淚盡白云天。”
長安城東五里亭處的一座小山包上,一身灰袍的上官儀默默站在雪地里,一雙眼迷離地回眺著霧氣朦朧的長安城,一如雕塑般,任由飄零的雪花落了一身,卻始終不曾動過一下,心緒難平間,不由地便想起了去歲所吟的舊作《昭君怨》,口角微顫著,便即低低地吟了出來,語調里滿是苦澀之意。
流貶愛州(今越南清化),這就是上官儀即將上任的所在,也正是十年前一代名相諸遂良流配之處,想當初,諸遂良流配之際,他上官儀還曾暗自譏諷諸遂良的不識時務,可如今呢,那個不識時務之人卻換成了他自己,一想起諸遂良到了死都沒能再回到長安,上官儀的心便有如山壓著一般地沉。
“父親,該走了。”
就在上官儀心亂如麻之際,滿臉憔悴的上官庭芝小心翼翼地行到了其身后,低聲地提醒了一句道。
是啊,是該走了,盡管有著無數的不舍與留念,可終歸是要走的,上官儀苦澀地搖了搖頭,最后看了眼長安城,僵直地轉過了身去,無言地看了上官庭芝一言,而后默不作聲地向小山下的數輛馬車走去,背影蕭瑟而又寂寥。
“父親,快看,有人來了!”
上官儀剛走了沒幾步,身后突然傳來了上官庭芝驚疑的呼聲。
“哦?”一聽此言,上官儀的身子先是一僵,而后猛地轉回了身去,急步走到高處,手搭眉前,緊張地看著一輛從長安城疾馳而來的馬車,臉上的神色慌亂而又不安,直到那輛馬車奔駛到了能看清徽號之際,上官儀的臉色方才和緩了下來,也沒管自家兒子在一旁如何叨咕,疾步便沖下了小山包,跌跌撞撞地向馬車馳來的方向迎了過去。
“犯官上官儀恭迎周王殿下。”
馬車一路狂奔,直沖到離上官儀不遠處,方才緩緩地停了下來,車簾子一動,一身白狐裘袍的李顯由高邈護持著從車廂里行了下來,人尚未落地,上官儀便已迎了過去,恭敬萬分地見禮不迭。
“上官大人不必如此拘禮,小王一早便打算來送老大人的,不料卻因俗務耽擱了,幸好,總算是趕上了。”李顯平和地虛抬了下手,示意上官儀免禮,而后笑著解說了幾句。
“殿下,犯官何德何能,敢勞您前來,犯官……”
上官儀在當宰相的這么些年來,從來就不曾關注過李顯這么個寂寂無名的皇子,縱使是每逢天子大宴群臣時遇著了,也甚少正眼相看,可就是這么個毫不起眼的小家伙此番卻成了他上官儀的救命恩人,這令上官儀不禁有些子感慨萬千,一時間竟自哽咽得有些說不出話來了——市井皆傳言上官儀能刀下余生乃是璐王李賢拼死相救之故,可上官儀自己卻清楚此事其實是周王李顯所為,只因當初刑場上李顯的表現顯然要比看似威風無比的李賢來得強——雖說李顯的話并不多,可卻全都恰好點在了要害上,旁人或許看不出蹊蹺,可上官儀宦海數十年,又豈會不明白誰才是真正主持大局之人。
唉,可憐的老頭兒!望著上官儀那副激動的樣子,李顯的心里頭也有些子不好受,當然了,并非是因著感念上官儀的悲慘遭遇,而是在提醒自己要謹慎行事,畢竟政治之路向來容不得些許的行差踏錯,一個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之下場,尤其是在面對武媚娘這等大敵之時,更是要謹慎再謹慎。
“上官大人此去愛州萬里迢迢,道路艱辛,還望多多保重,小王備了些盤纏,或能有所補益罷。”李顯實不忍見上官儀傷心過甚,這便笑著一揮手,示意高邈從車中取出一個不大的小箱子,遞交到了跟在一旁的上官庭芝手中。
“殿下大恩,犯官沒齒難忘,他日若是可能,犯官,犯官定當效犬馬之勞。”上官儀雖不清楚李顯為何要大費周折地搭救自己一家老小,可卻知道此恩深似海,他只怕一輩子都難以還清了,這便干脆無比地表明了投效之意。
他日?哪還有甚他日啊,唉,可憐的老兒,別說甚他日了,便是愛州只怕您老也到不了!面對著上官儀的投效,李顯一點都不感到興奮,只因他已猜到了上官儀的結局定然不妙,雖有心相救,只可惜力不能及,也不敢再點破此條,實際上,李顯此來也不是為了來收買上官儀之心的,而是有著另外的心思,故此,李顯并沒有出言接納上官儀的投效,只是淡笑著點了點頭道:“上官大人客氣了,唔,小王此來確有一事要與老大人相商,還請借一部說話。”
“好,殿下您請!”
上官儀摸不清李顯的用意何在,可也沒多遲疑,點了點頭,一擺手,將李顯讓向了路旁。
“上官大人,孤聽聞貴府半年前新添一女,似叫上官婉兒可對?”二人走到遠離諸人的路旁之后,李顯面帶微笑地開口問了一句道。
“不錯,確有此事,不知殿下您為何……”
上官儀原本以為李顯此舉要么是想私下接納自己,要么便是要向自己詢問朝廷隱秘,可萬萬沒想到李顯開口問的竟然是自己那個尚未滿周歲的孫女,不由地便愣住了,呆立了片刻,這才遲疑地回答了半截子話。
為何?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前一世的上官婉兒乃是一代才女,品貌俱佳,李顯與其曾有深情,只可惜被武后所阻,一直不能如愿將其納入房中,直到李顯二次登基之后,方才如愿以償,說將起來,前世李顯之所以會盡心盡力為上官儀翻案,便是愛屋及烏之故,此番能救得上官儀一回,但卻絕無力再救其第二次,李顯自是不愿自己前一世的愛人過早地湮沒在陰謀中,出手搭救乃是必然之事,只是個中的緣由卻實事不足為外人道哉。
“唔,是這樣的,小王以為愛州路遠,且地處煙瘴之地,婉兒初生,恐難經此等艱辛,若是老大人放心得下,就先寄養在小王府中,待得老大人日后還朝之時再行歸家亦是好的,不知上官大人可放心否?”李顯實在是無法跟上官儀解釋清楚內里的隱秘,也就只能是含糊地提出了個理由來。
“這……”
越是聽李顯的解釋,上官儀就越是糊涂,愣是搞不清李顯所為何為,要知道上官儀雖只有一個兒子,可孫子卻有三人,全都年幼,最大的不過也就六歲多而已,若說李顯這是要體恤孩童,那也該是留下一個孫子才是,這等沒來由地要留下上官婉兒這么個女孩,又如何不令上官儀犯叨咕的。
解釋?再怎么解釋也解釋不清的,多說只會多錯,既然如此,那就索性啥都不說好了,面對著上官儀的疑惑,李顯閉緊了嘴,但笑不語,任由上官儀自行下一個決斷。
“也罷,婉兒年幼,確難受顛簸之苦,既蒙殿下錯愛,犯官豈敢不從命,此兒便交由殿下,日后為奴為婢全憑殿下做主。”上官儀乃是干脆之人,雖想不通李顯收留自家孫女的用意何在,卻也沒多猶豫,略一沉吟之后,欣然應了諾。
“上官大人放心,小王定不會叫婉兒受絲毫委屈的,但有小王在一日,就無婉兒吃苦之時!”一聽上官儀開了口,李顯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終于是安定了下來,笑著拱了拱手,語氣堅定地回了一句道。
“殿下稍候,犯官這就去將婉兒抱將過來。”上官儀沒再多廢話,拱手還了個禮之后,大步向自家車隊行了過去。
“殿下,此即犬子媳婦孫氏,懷中的便是老朽孫女婉兒。”一陣紛擾之后,上官儀領著一名懷抱著嬰兒的憔悴少婦走了回來,對著李顯一抱拳,簡單地介紹了一句道。
“奴家給殿下請安了。”
上官儀的媳婦孫氏年歲并不算大,尚不到三十,原本也是養尊處優之輩,然則陷獄數月,已是被摧殘得老態了許多,臉色蒼白如紙,幾無血色,給李顯行禮之際,動作僵硬無比,整個人搖搖欲墜。
“上官夫人客氣了,這便是婉兒罷。”李顯坦然地受了孫氏一禮,眼神卻被孫氏懷中那個面色紅嫩的小家伙給吸引住了。
“正是小女,婉兒能得殿下收留,奴家感激不盡。”孫氏顯然舍不得愛女離開,可卻不敢違背了公公的命令,戀戀不舍地抱緊了懷中的婉兒,輕輕地搖了搖,這才遲疑地將婉兒交向已跟將過來的高邈。
“讓孤抱抱。”不等高邈伸手去接,李顯已先伸出了手去,從孫氏手中將上官婉兒抱了過來,低頭一看,朦朧間想起了前世婉兒的絕世容顏,眼神不由地便有些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