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口諭,宣周王李顯即刻進宮,兩儀殿覲見!”
果不出李顯所料,元萬頃去后不過一個時辰左右,高宗便派了兩儀殿副主事宦官孫全福前來傳了口諭。
“臣,領旨謝恩!”
李顯照著規矩叩謝了圣恩,趁著起身之際,一抖手,從寬大的衣袖中掏出一張折疊好的十貫飛鈔(由官府發行的一種憑證,以便利商賈結算之用),悄悄地塞進孫全福的衣袖之中,而后陪著笑臉道:“有勞孫公公了,不知父皇如此急地傳喚小王,可是有甚要事么?”
兩儀殿乃是內禁與外廷之間的交接之地,是帝王下了朝之后接見心腹重臣的所在,能在此殿里當差者,自不是等閑之輩,孫全福身居副主事宦官,收錢財自是早就收成了習慣,自不會因著李顯來上這一手而動容,他并沒有直接回答李顯的問題,而是比劃了個“請”的手勢道:“殿下請罷,莫讓陛下與皇后娘娘等急了。”
果然,這是武后要為元萬頃主持公道了,有趣!李顯乃是靈醒之輩,只一聽孫全福話語里將“皇后娘娘”讀成了重音,立馬便明白了其中的蹊蹺之所在,嘴角一彎,不由地便微笑了起來,也沒再多廢話,默默地點了點頭,一甩袖子便向府門外行了去,只是在行走間悄無聲息地對高邈作了個暗號。
馬車骨轆轆地在雪地里前行著,車廂里的李顯滿面陰沉,半點都無先前那等從容之氣色,一雙手也緊緊地握成了拳,擔憂之色溢于言表——滿天下之人都知道武后不好惹,一旦惹著了,不死也得被扒去一層皮,毫無疑問,李顯在此際來上這么一著是在弄險,一個不小心之下,極有可能會落得個滿盤皆輸的下場,可話又說回來了,機遇總是與危險相伴而行,要想對抗武后這么個龐然大物,不行險絕無以成事,為將來的大事計,此時行險總好過將來之危,這便是李顯決定賭上一把的根由之所在,而今,賭注已經壓上,至于能成不能成,李顯也不敢打保票,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的。
“殿下,璐王殿下已到了。”
李顯所乘的馬車方才行到承天門前的廣場上,尚未及停穩,高邈已迫不及待地貼到了車簾子邊,壓低了嗓音,略帶一絲興奮之意地稟報道。
好,這小子總算是不負所托!一聽李賢已到,李顯緊繃著的心終于是稍松了一些,緊握的雙拳鼓氣地揮了一下,一掀簾子,從車廂里探出了頭來,高邈見狀,自是忙不迭地靠將過去,侍候著李顯下了馬車。
“六哥,您來了。”李顯一下了馬車,立馬緊走數步,搶到了李賢的身前,很是恭敬地行了個禮,招呼了一聲。
“嗯。”李賢的氣色顯然不怎么好,陰著臉揮了下手,從鼻孔里哼出了一聲——此番收到李顯的告急信,李賢本不打算來湊這么個熱鬧的,只是怕李顯一時沉不住氣,將前番詔獄的事情一股腦端將出來,這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趕了來,心里頭早將胡亂生事的李顯罵得個狗血淋頭了,又豈能有甚好臉色可言。
喲,還真生氣了,真是小家子氣!這一見李賢拿臉色給自己看,心中暗笑不已,可臉上卻擺出一副極端委屈的樣子低低地喚了聲:“六哥,小弟……”
“知道了,知道了,遞牌子去罷。”
李顯那可憐的小樣子一出,李賢心中頓覺不忍,再一想起前番李顯幫其揚名之功,氣便消了一大半,再說了,當著如此多下屬的面,李賢實也不好太過發作的,無奈之下,苦笑著搖了搖頭,沒好氣地回答道。
“是,小弟謹遵六哥之命。”
李顯本就是演技派高手,這一變臉簡直比翻書還快,原先還是陰天,一轉眼就已是艷陽高照,笑容滿臉地拿了牌子,由高邈拿著跑到承天門前去遞了腰牌,不數刻,就見早已進了宮的孫全福領著兩小宦官又從內里轉了出來,小哥倆個各自整了整衣衫,疾步迎上了前去。
“陛下有旨,宣,璐王李賢、周王李顯兩儀殿覲見!”
孫全福一見李賢兄弟倆走了過來,立馬矜持地站住了腳,待得小哥倆到了位,這才拿腔拿調地宣了高宗的口諭。
“臣等領旨,謝恩。”
小哥倆個照本宣科般地謝了恩,互視了一眼之后,并著肩走進了承天門,一路沿宮中大道直奔兩儀殿而去,方才轉過太極殿,還沒等抵達兩儀殿前,隔著一道內墻,就聽內里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慘嚎聲,間隔著還有板子著肉的噼啪聲,那聲響之慘,令小哥倆個都不禁為之毛骨悚然不已。
嗯?怎么回事?難不成要給咱來個下馬威么?不對,老六的臉色為何如此難看?李顯等人一轉過內墻大門,入眼便見一個小宦官正在躺在地上受刑,邊上還有著兩宦官死命按住其掙動不已的身子,另有兩壯實宦官可著勁地掄板子擊打,一見及此,李顯不由地為之一愣——宮中處罰犯事宦官自是常事,可大多是在內監執行,甚少有在外庭行刑的,這里頭說是沒有蹊蹺的話,李顯如何能信,再一看李賢的臉色不對頭,李顯的心立馬就抽緊了起來。
“二位殿下請罷,陛下與皇后娘娘都已在殿中了。”
陪著小哥倆一道進宮的孫全福見兄弟倆都挪不動步了,不得不假咳了一聲,出言提點道。
“且慢,那宦官所犯何事?為何在此行刑?”李顯倒是準備抬腳走人了,可李賢卻顯然沒這個打算,手一伸,攔在了孫全福的身前,咬著牙關,寒聲問道。
“回殿下的話,這小家伙今日在殿中失了儀,觸怒了皇后娘娘,故此,當受杖斃之刑,殿下,您還是先進殿罷。”當著李賢這個名聲漸顯的皇子之面,孫全福并不敢有所失禮,忙陪著笑臉解說了一番。
“失儀?哼,好個失儀!”
孫全福不解釋還罷,這一解釋之下,李賢的臉色瞬間便鐵青了起來,狠狠地握緊了拳頭,大有就此發飆之跡象。
不好,這小宦官十有八九就是老六的內線,嘿,這是殺雞儆猴來著,好狠辣的手腕!李顯乃是機靈之輩,聽到這兒哪還會不明白眼前這出戲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頭一震,顧不得許多,忙拉了下李賢的衣袖,壓低了聲音道:“六哥,有甚事見了父皇再議好了。”
李顯猜得沒錯,那個被摁倒在地的受刑宦官正是當初為李賢通風報信的內侍張德凱,此番之所以被武后借故杖斃,為的便是要給李賢哥倆個一個教訓,這一點李賢顯然也想到了,然則他畢竟不如李顯沉得住氣,怒氣攻心之下,竟已到了發作的邊緣,若不是李顯眼明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只怕李賢已忍不住沖上前去大聲喝止了。
“走,進殿!”
李賢個性雖沖動了些,但卻不是無腦之輩,被李顯這么一拽,已醒過了神來,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子之后,咬牙一跺腳,拂袖便向殿中行了去。
看樣子這一關不好過了,那廝能給老六一磚頭,一準還有另一磚頭是為咱準備的,就不知道這個“見面禮”能有多重了!李顯腳步雖沉穩,可心里卻是急速地盤算了起來,原本滿滿的信心不由地便打起了折扣來,然則事已至此,卻也無法再回頭,而今之計也只有見招拆招了,一念及此,心頭不由地便悶得有些子難受了起來。
嗯?怎么如此多人都在?李顯緊隨在李賢的身后進了殿,入眼便見高宗與武后并排高坐上首,太子李弘面帶微笑地端坐在前墀下的軟輦上,下頭居然站著不少的人,細細一看,五大宰相一個不缺地全都到齊了,還有元萬頃這個本無資格進兩儀殿的苦主也黑著臉站在一旁,一眾人等似乎正聊得開心,不時有笑聲飄出殿來,李顯不敢多看,緊跟著李賢便走上了前去,各自行禮不迭。
“兒臣等參見父皇,見過母后。”
小哥倆心思雖各異,可禮數上卻都是周全得很,絲毫沒半點失禮之處。
“賢兒,顯兒都來了,起來罷。”
一見小哥倆都到了,高宗臉上掠過一絲的異色,似有不忍狀,可旋即便笑了起來,很是和藹地虛抬了下手道。
“兒臣等謝父皇隆恩。”
一聽自家老父叫起,哥倆個也沒多想,齊聲謝了恩,各自站了起來,正準備退到一旁,卻不料就在此時,武后突然開了口道:“慢著,顯兒且住!”
武后這么一開口,李賢兄弟倆不由地都站住了腳,彼此互視了一眼之后,李賢咬著牙退到了一旁,只留李顯一人獨自站在大殿中。
“母后,孩兒在此恭聽圣訓。”
李顯早就料到自己不可能輕易過得關去,然則卻也并不慌亂,略一抖袖袍,躬著身子,很是沉穩地開了口,可等了良久,卻始終不見武后叫起,也沒見武后有所訓示,可憐李顯也就只能委委屈屈地彎腰傻站著,大殿里就此安靜得詭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