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運之事李顯并不陌生,實際上,前一世,在他第二次登基時便曾花了無數的氣力去整治漕運,至于辦法么,跟李賢所言的也并沒有太多的不同,可五年的苦心經營下來,卻不見太大的成效,其中的花費之巨著實嚇人,至于后世混跡官場之際,因著工作的關系,李顯也沒少查閱歷朝歷代的漕運策略,算得上是個理論上的“漕運通”,可就算這樣,李顯都不敢說三年里能治理好漕運,就更別說李賢這等歷練明顯不足之輩了,就李賢的本事來論,別說三年了,便是十年都未必能成功,試問在這等風云詭異的朝局下,又哪有如此多的時間能供李賢去肆意揮霍的。
“六哥大才,您的話小弟自然是信得過的,只是……”明知道李賢是在吹牛,可李顯卻不能當面點破,只能是采取了先揚后抑的辦法,故意只說了半截子的話。
“只是甚的,七弟有甚看法還請直說的好,為兄不耐猜啞謎。”李賢信心滿滿地提出了整治漕運的計劃,本以為自己這等雄心一出,李顯自該拜服于地才是,卻沒想到李顯一直在那兒委婉地反對自己的宏偉計劃,自是有些子來了氣,臉一板,不太客氣地吭了一聲道。
“六哥,三年便是千日,俗話說得好,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六哥勤于政務固然是好事,旁人會坐視么,倘若有變,當何如之?”李顯不想跟李賢扯破臉,自是不好就計劃本身提出問題,只能是迂回地將問題引到了太子那一頭的可能反應上去,這便隱晦地提點了一句道。
“他敢?此乃利國利民之大事,孤不信他敢喪心病狂至斯,哼!”李顯說得雖隱晦,可李賢并非傻子,一聽便知曉李顯話中的旁人指的便是太子李弘,立馬便怒了,猛地一拍幾子,跳將起來,幾乎是用嚷的音量吼了一嗓子,一張俊臉也因此扭曲得有些子猙獰了起來。
“殿下。”
“殿下,出了何事了?”
李賢這一下暴起的動靜鬧得實在是太大了些,侍候在房門外的高邈、張徹二人急急忙忙地便領著各自府上的侍衛們沖進了房中,幾乎各自同時開聲問了起來。
“滾,都滾出去!”
李賢正在氣頭上,哪容得眾人在此礙事,氣惱地一揮手,怒叱了一聲,嚇得兩位小宦官面如土色之余,不得不緊趕著各自領著自己的手下亂紛紛地又退出了房去。
“孤行得正,坐得直,豈會怕了那小人胡亂作祟,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李賢氣咻咻地在房中來回踱著步,口中不依不饒地念叨著,看起來是理直氣壯,其實話里已表露出了明顯的擔憂之意,本來么,他李賢跟太子就不睦,雙方乃是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哪有不壞對方好事的可能,前番李賢之所以會被就藩,還不就是太子出的手,此次漕運之事若興,李賢勢必實力大漲,這等情況下,太子哪頭又怎可能坐視,出手自是必然的選擇,真到那時,樂子可就大了去了。
呵,這小子心里都認了,嘴上還硬挺著,真是只煮熟的鴨子!眼瞅著李賢在那兒碎叨叨地念著,李顯心中暗笑不已,可臉上卻是一派的平靜,也不開口爭辯,只是正襟危坐著,任由李賢發泄個夠。
“七弟對此可有甚良策否?”李賢鬧騰了一陣子,見李顯沒有反應,不免自覺無趣,悻悻然地坐回了原位,黑著臉沉默了良久之后,有些子悶悶不樂地問道。
得,不鬧騰了?那就說正事好了。李顯見李賢已消停了下來,立馬展顏一笑道:“六哥,常言道:事有輕重緩急,依小弟看來,六哥如今當務之急是立身朝堂,須得見效快之名目,至于漕運一事么,姑且暫緩也罷,縱使一定要行之,大可上了本章,自有人會搶著去做,你我兄弟在一旁看熱鬧也好。”
“嗯,這……”李賢一聽李顯要將漕運的事情交給太子去做,立馬便怒了,瞪了李顯一眼,待要發飆,卻又突然頓住了,眼珠子狂轉了起來,好一陣子沉默之后,突地放聲大笑了起來道:“好你個七弟,竟能算計若此,好,好,甚好!”
好是自然的事兒,這等本章一上,太子那頭勢必擔憂李賢就此坐大,出手攔截也就是必然之舉,若是李賢不動聲色地來上個將計就計,將漕運的事情往太子身上一推,辦得好了,那是李賢出的主意好,辦得不好,那就是太子辦事不利,如此一來,有了功勞,他李賢是頭一份的,有了過錯么,對不起,你李弘自個兒背著去好了,這么一算,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李賢自是沒有理由不興奮異常的。
“六哥覺得好便成。”漕運事關社稷安危,李顯自然不可能真兒個地就此撒手不管,一旦太子真的接了手,即便太子那頭不問,該出的主意李顯找準了時機也要出上一些,總之是不能讓此事黃了,但卻并不急在一時,當然了,此時也沒有必要告訴李賢,這便淡然一笑,隨意地附和了一句之后,直接將話題轉了開去:“六哥,在小弟看來,漕運折子固然大佳,然,短時間里卻難見成效,于六哥躋身朝堂實無太多贊益,小弟不才,私下胡亂琢磨了幾個策子,或許對六哥有些用場。”
“哦?七弟有何妙策快說來聽聽。”經過了如此多的事端,李賢對于李顯的能耐已是信服在心,此際李顯雖言胡亂琢磨之策,可李賢卻不敢以瞎琢磨視之,僅略一愣神,立馬便緊趕著出言追問道。
“六哥,小弟有一疑問不知當提不當提?”李顯并沒有急著將自己的策略說將出來,而是面色一肅,略帶一絲遲疑之意地反問了一句道。
“七弟說哪的話,你我兄弟本就一體,哪有甚問題不可問的,但講無妨。”一見李顯問得蹊蹺,李賢不由地露出了絲狐疑之色,掃了李顯一眼,見李顯面色肅然,不像是在說笑的樣子,便也就正容回答了一句道。
“那好,就請恕小弟直言了,請問六哥,當今之關隴世家屬意何人哉?若是六哥與那人爭,何人勝耶?”李顯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可口中問出來的話卻并不那么順耳,至少對于李賢來說,這個問題著實刺耳了些,聽得其面色瞬間便為之一沉,嘴角哆嗦了幾下,似有怒氣在心中猛然爆發。
“七弟問得好,論才干,孤雖自認不輸于人,奈何,唉,奈何形勢所然,在世家間著力上,孤確實不及那廝。”李賢胸膛狠狠地起伏了幾下,到底還是忍住了發飆的沖動,黑著臉回了一句道。
“六哥說得好,此形勢所然,非關努力,實地位所限耳,強于其爭,自不可,然,世間道路非只一條,此路不通,走它路好了,小弟倒有一策,或能奏效焉。”李顯自信地一笑,娓娓道來。
“當真?”李賢這些年來,沒少暗中拉攏出身關隴一系的大世家之官吏,可惜收效甚微,能籠絡在手中的,不過是些散兵游勇罷了,比起尚未起步的李顯來說,是強了不少,可比起太子那頭來說,就差了老鼻子遠了,每日里也沒少為此事煩惱,可惜總找不到應對的辦法,這一聽李顯居然另有妙手,自是興趣大起,急吼吼地便追問了起來。
“瞧六哥問的,小弟像是說謊之輩么?”李顯還是不急著說,一派賣關子狀地埋冤了一句道。
“七弟誤會了,為兄不是這個意思,唉,此事重大,須開不得玩笑,你就快說罷。”李賢被李顯這等吊胃口的做派弄得心癢難搔,氣急地瞪了李顯一眼,緊趕著出言催促道。
“六哥莫急,小弟說便是了。”李顯吊足了李賢的胃口之后,這才哈哈一笑道:“我大唐開國已歷三朝,累經休養,民間已漸富庶,不但習武之風不衰,文風更是日漸鼎盛,有志向學者眾矣,此皆有心報國之輩也,遺珠比比皆是,奈何我朝取士之策多年未變,每一科取中者不過寥寥十數,且盡是白頭,是民間真無智者乎?繆矣!若不有所更易,眾多有志者報國無門尚是小事,就怕久后必亂,時移世易,變法宜矣!”
“嗯?”李賢一聽李顯如此之長篇大論,不由地便陷入了沉思之中——李賢人本聰明,自是不會看不到朝野的變化,更不會不清楚李顯提出科舉改革的用意所在,無外乎是要他李賢從寒門士子中取材,從而獲得與李弘分庭抗禮的可能之機會,在李賢看來,從道理上來說,這條路倒也不是行不通,只是并不那么好走,無他,只要李賢敢當庭提出這么個建議,勢必會深深地得罪了關隴大世家,畢竟朝中的寒門士子一多,勢必侵犯到權貴子弟出仕的利益,其中的風險不可謂不高,換而言之,此路走得通走不通是一回事,所要付出的巨大代價是否值得又是另一回事,身為有志大位的皇子,李賢不能不去考慮其中的利弊與取舍,這一想之下,人便木訥了起來,眉頭也因此而緊鎖成了個大寫的“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