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的身量并不算高,雖說因著習武的緣故,比起尋常少年來說,要壯實了不少,然則畢竟尚未發育,也就還只是一少年郎罷了,走路的姿勢也無甚過大的幅度,有的只是穩健而已,可就是這么平平常常走將出來,卻給人一種沛然不可擋之威勢,不單正瞎議論著的朝臣們就此安靜了下來,便是連高宗也不禁有些愕然之感,臉上正燦爛的笑容竟因此為之一僵,至于太子李弘么,則更是因緊張而憋住了氣,一張原本蒼白的俊臉竟因此而瞬間漲得個通紅。
“顯兒對河工一事亦有本要奏么?”
也不知是否是因緊張的緣故,高宗竟不等李顯走到殿中,便即開口問了一句道。
“回父皇的話,兒臣以為河工一事太子哥哥所奏已近萬全,行之必可大利社稷,兒臣懇請父皇圣裁。”李顯沒有理會一眾朝臣們詫異的眼神,徑直走到殿中,對著高宗一躬身,恭敬無比地回稟了一句。
“嗯,好,甚好,諸位愛卿對此可還有甚要奏的么?”
高宗私心里還是想要扶持太子的,之所以讓李賢兄弟倆入朝,其實只是個制衡罷了,卻并不意味著高宗真起了換馬之心。此番早朝前,太子巧妙地制造了個空擋,支開了高和勝等隨侍的宦官們,將折子提前交到了高宗手中,高宗細閱之下,深以為然,自是有心在朝堂上配合李弘演上一回大戲,唯一的疑慮便是怕二王會起而抗爭,先前李賢站出來之際,高宗確實不無擔心,可沒想到李賢居然贊同了太子的奏本,這令高宗暗自欣喜不已,可兀自不是很放心,只因李顯尚未表態,此際,一聽李顯也同意了太子的奏本,高宗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地,興奮之情自是溢之言表。
“陛下圣明,臣等別無異議。”
異議自然是有的,不說武后一黨不想讓太子把持了河工事宜,便是朝中夠分量的大臣們也大多眼饞著河道總督這么個肥缺,一千萬貫的差使啊,用不著太貪,隨便過個手,十來萬貫的花差那是一準少不了的,不眼紅才怪了,可這當口上,誰又敢跳出來唱反調呢,沒見連李賢哥倆個都屈服了么,事到如今,除了稱頌之外,哪還有第二種選擇可挑的。
“好,諸臣工既然意見一致,朕便準了此折,楊務廉何在?”這一見一眾大臣們皆無異議,高宗精神立馬便是一振,提高了聲調,直接點了楊務廉的名。
“臣在!”
楊務廉身為將作大匠,乃是從三品之高官,品階自是不低,可因著職務關系,在朝堂上其實并沒有太多的發言權,往日里也甚少在朝堂上出頭露面,但凡朝議時,他也就是個旁聽者罷了,前次早朝河工事宜大起爭端之際,他便已勃然心動,想要在河工一事上有所作為,只是那會兒政爭頗激,楊務廉并不敢造次,也就只能是坐山觀虎斗罷了,待得散朝之后,他可就沒閑著了,直奔東宮,幫著太子好生出謀劃策了一番,太子所奏的折子實際上便是出自楊務廉的主張,為的便是能謀得河工差使,而今,朝議已定,河道總督將降到手,楊務廉興奮得簡直難以自持,這一聽到高宗點了名,幾乎是竄著沖出了隊列,一張老臉憋得跟猴子屁股似地通紅著。
“楊愛卿,太子保奏爾出掌河工之事,爾可敢為之否?”
楊務廉一向負責營造宮殿花園等皇家建筑,其之能耐高宗向來是很欣賞的,對其此番出任河道總督自也寄托著厚望,不過么,該做的表面文章還是得做上一下方可,這便笑呵呵地問了一句道。
“承蒙陛下愛重,臣自當效死命而為之,定不負陛下及太子之厚望。”肥缺在望,楊務廉自是不會虛言推辭,而是一派感激涕零狀地回答道。
“好,愛卿之言朕記住了,回頭朕便給爾旨意,切記,河工事涉朝廷安危,愛卿切不可掉以輕心,朕期盼愛卿能早建奇功。”高宗顯然很滿意楊務廉的表態,笑著點了點頭,嘉許了一番。
“老臣叩謝吾皇圣恩,臣當效死以報。”楊務廉心愿得償,大喜過望之下,連磕了幾個響頭,這才意猶未盡地退到了一旁,獨自樂呵去了。
“嗯?顯兒可是還有甚要奏的么?”
眼瞅著河工之事議得如此順遂,高宗自是老懷大悅,環視了一下殿中諸臣,剛想著再說些勉勵的話語,卻猛然發現就在先前出列的朝臣們紛紛退下之際,李顯居然站在原地沒動,不由地便是一愣,狐疑地看了看面色肅然的李顯,猶豫地問了一句道。
“回父皇的話,兒臣確有本章要奏。”
李顯恭敬地躬身行了個禮,而后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了一本黃絹蒙面的折子,雙手捧著,高舉過頭頂,語氣平和地回答道。
“啊,這個,好,顯兒有本便奏好了。”
高宗此番將河工事宜交給了太子,心中其實還真是有些子愧對率先提出河工事宜的李賢兄弟倆,也確實有心要補償一下小哥倆的,可又怕李顯此時再在河工事宜上做文章,自不免又有些猶豫與不安,然則李顯人都已站在殿中了,卻又不好不讓李顯發言,躊躇了一下之后,還是開了金口。
“謝父皇隆恩,兒臣所奏乃科舉事宜,我朝科舉承襲前隋,累三世而少更易,自高祖以來,累十五番大比,進士一科取士不過百人之數,惟天下無才耶?實不然也,豈不見民間遺珠比比,懷才不遇者眾,何故如是?概因明經一科之謬也,朝堂所取之明經者,固有大才之輩,然,投機取巧之輩比比皆是,能默經文者眾,而知大義者少,常此以往,民間向學者少矣,時移世易,變法宜矣,兒臣以為而今之科舉已不敷我大唐之用,當革之!”李顯的口才可是久經后世官場鍛煉出來的,自是毫無疑問的棒,一番陳詞下來,條理清晰不說,語調更是頗具感染力與號召力,如一柄重錘一般砸在了一眾朝臣們的心頭上,一時間滿殿為之寂靜,旋即,噪雜無比的議論聲瞬間轟然而起。
明經一科起自漢朝,分五經、三經、二經、學究一經、三禮、三傳等,考試之法,先貼文,后口試,經問大義十條,答時務策三道。看起來似乎考得很廣也很深入,實際上卻不是這么回事,只因自有唐以來,明文規定了明經士子的資格——取得郡公或是公卿以上官員推薦者,方能參與明經科,這一限制的結果便是真正能參與此科的全都是權貴子弟,尋常寒門士子壓根兒就不得其門而入,不得不去應進士科,可進士一科之難度遠比明經高了不知多少倍,正如俗話說的那般——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再者,進士科錄取數極低,一科最多的一次也不過錄取了九人,比起明經一科動輒取士百余人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還不算,明經科一中,基本上都能有官當,可進士中了,吏部那一關若是不取,一樣當不了官,總而言之,如今的科舉其實就是權貴子弟們的禁臠罷了,壓根兒就不存在公平取士之說。
李顯的奏折直指科舉的弊端與陰暗之所在,可謂是針針見血,言語也無絲毫的艱澀隱晦之處,一眾朝臣們自是都聽得懂,實際上,壓根兒就用不著李顯來分析如今科舉的弊端之所在,這些事兒朝臣們其實都知道,只是事關切身利益,無人肯去捅穿那層遮羞布罷了,就更別說提出變革的主張了的,君不見滿朝文武中,真正寒門出身的官員不足十分之一,其中還大體是武將居多,這等心照不宣的事情一旦被李顯當庭抖落了出來,朝臣們震驚萬分之余,也因此而慌亂不已,只顧著在下頭瞎議論,卻無人敢站出來駁斥李顯的所奏,不止是朝臣們,便是高宗一時間也不知該說啥才好了,竟就此張大了嘴,完全就是一副被徹底震呆了的模樣。
“陛下,微臣亦有本要奏!”
就在一片噪雜聲中,一名身著御史服飾的官員從隊列的末尾閃了出來,急步走到殿中,高聲稟報了一句,瞬間便將朝臣們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去,只一看之下,不少朝臣竟因此而驚呼出聲來,只因這人他們熟得很,卻萬萬沒想到其竟然會出現在朝堂之上,這人正是文名滿天下的駱賓王。
呼……老爺子,好樣的,夠種!眾朝臣在那兒驚呼不已,可李顯卻是暗自松了口氣,只因接下來的事情還得借重這位老夫子的文學才華,若是沒了駱賓王的參與,科舉折子的戲碼便不足以轟動天下,至少是不能達到李顯所期望的最佳效果,說實在的,李顯本已做好了駱賓王臨陣退縮的準備,畢竟雙方的交情并不算太過深厚,況且,在這等朝堂議事的氛圍之下,壓力之大可不是尋常人能承受得起的,李顯并不敢擔保駱賓王一定會站出來支持自己,而今,駱賓王不但站出來了,而且時機的拿捏也恰倒好處,這令李顯安心之余,嘴角邊不由地便露出了一絲的欣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