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俟,古鮮卑語中,乃是王者之城的意思,實際上,在吐谷渾尚未滅國之前,坐落于青海湖西側十五里處的伏俟城正是吐谷渾的王都,該城分內外兩重,外城南北長三里,東西寬兩里,面積說起來并不算大,也就是中原一縣城的規模而已,可地理位置卻十分重要,東連鄯州(今西寧),蘭州,南下可達益州(今四川成都),西通鄯善(今新疆婼羌),乃是扼守絲綢之路東路上的一座要塞式城堡,其內城為正方形,長寬皆七十丈,為昔日吐谷渾王宮之所在,而今,吐谷渾已滅,其王宮便成了吐蕃副相噶爾•欽陵的府宅,因著噶爾•欽陵集吐蕃東、北兩面軍政大權于一身之故,其府宅自然也就成了吐蕃軍政中心之一,往日里總是人來人往地喧鬧著,可這幾日舊王宮里卻是一片肅殺的安靜,便是連服役的下人們走起路來,也全都是一派小心翼翼的樣子,別說大聲喧嘩了,便是連談笑都不敢,這一切的一切只因噶爾•欽陵正在為其幼弟守靈。
祈天殿,舊王宮的主殿,昔日乃是吐谷渾歷代國王大會群臣之地,而今卻是一片黑與白的海洋,白的是絹花,黑的是經幡,香煙繚繞中,梵唱陣陣,居中而設的香案上數盞油燈明滅不定地燃著,香案下是一副黑色的靈柩,于靈柩前有一壯碩的漢子正盤腿端坐著,但見其鼻直口方,胡須有如虬髯,雙眼開合間,精光閃爍,不怒而自威,這人正是有著吐蕃第一軍神之稱的噶爾•欽陵。
三天了,已經三天了,自打噶爾•勃論斷成兩截的殘尸被送回來起,噶爾•欽陵便已在這靈堂上不言不語地盤坐了整整三天,不管是手下大將們的勸諫還是緊急軍情的稟報,都不見噶爾•欽陵有絲毫的反應,整個人就有如一尊木雕泥塑一般,若不是其飲食尚算正常,眾人只怕要去請大師們為其驅邪了的,饒是如此,焦慮于戰場態勢的諸將們卻已是再也等不下去了,這不,一群萬戶長們簇擁著噶爾•欽陵之三弟、吐蕃東路軍主帥噶爾•贊婆擠擠挨挨地來到了靈堂外,試圖群諫上一回,只是諸將皆畏于噶爾•欽陵的威嚴,人都已到了靈堂外,卻無人敢徑直上堂去,便是噶爾•贊婆也一樣畏首畏尾地不敢上前驚擾其兄,只是彼此推搡地在殿外瞎叨咕個不停。
“爾等都進來罷。”
沒等諸將們謙讓出個頭緒,盤腿端坐于靈柩前的噶爾•欽陵突地發出了一聲長嘆,聲音嘶啞地開了口。
“二哥,小弟的死是令人痛心不已,可,啊,可如今戰事緊急,二哥您看……”
一聽噶爾•欽陵開了口,諸將們自是不敢怠慢,彼此互視了一番之后,也只能是硬著頭皮走進了殿中,一陣彼此推讓之下,身份地位最高的噶爾•贊婆不得不站了出來,躬著身子出言進諫道。
“嗯,都坐下罷。”
噶爾•欽陵沒有理會其弟的進諫,而是面色平靜地壓了壓手,語氣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謝副相!”
諸將們實在是搞不懂噶爾•欽陵的心思何在,可積威之下,卻也無人敢胡亂出言,只能是各自躬身遜謝了一句之后,各自盤腿坐在了殿中。
“諸公的來意,某已知曉,不必再說,某心中自有分寸。”
待得諸將落坐之后,噶爾•欽陵睜著遍布血絲的雙眼環視了一下眾人,聲音暗啞地說了一句道。
“二哥,您說,我等皆聽著便是了。”
噶爾•贊婆怕的便是自家兄長沉迷于喪弟之痛中不可自拔,這一聽噶爾•欽陵所言似乎已有了對敵之策,自是興奮了起來,這便緊趕著追問了一句道。
“前番大非川一戰中,我軍本可于六月結束此戰,諸公可知某為何拖至八月么?”
噶爾•欽陵并沒有急著闡述具體戰略,而是平淡地問出了個蹊蹺的問題來。
“這個……,兄長不是曾言唐賊外無援兵,內無糧草,久后必自亂,趁亂而擊之,當可全勝么?”
噶爾•贊婆雖也號稱智謀之將,可卻自知其兵法韜略遠不及自家二哥,此時聽噶爾•欽陵如此問法,不禁暗自納悶不已,遲疑了一下之后,這才不確定地回答道。
“嗯,那只是一個原因罷了,今我吐蕃崛起之勢已成,唐賊向來驕橫,豈能容我,自今而始,戰事必繁矣,我吐蕃雖不懼,然準備尚未停當,強自與其爭,必處頹勢無疑,若能容得一、兩年之整頓,則我吐蕃無敵矣,某前番之所以將戰事延后至八月,又于全勝后,屈尊與唐賊媾和,正是為緩得這一、兩年之休整,奈何唐賊亡我之心不死,竟去而復來,今之戰,勝亦是敗,敗亦是敗,我軍先天不利也。”噶爾•欽陵緩緩地搖了搖頭,面色凝重無比地解說著,滿是血絲的眼中不時有遺憾的光芒在閃爍。
“啊,這,這該如何是好?”
“不至于罷。”
“大帥,您就下令罷,某等當拼死一戰!”
噶爾•欽陵這番話著實是驚人至極,一眾吐蕃將領全都聽得傻了眼,好一陣子沉默之后,突地全都嚷嚷了起來,群情激憤不已。
“夠了!”
噶爾•欽陵只是默默地聽著眾將之言,面上絲毫表情皆無,可噶爾•贊婆卻是忍耐不住,一揮手,毫不客氣地斷喝了一嗓子,強行將眾將的議論聲壓制了下去,而后滿臉期盼之色地看著噶爾•欽陵,斟酌了下口氣道:“二哥,如今唐賊異動連連,高偘聚兵鄯州,李謹行兵出玉門,而阿史那道真也于天山蠢蠢欲動,似有趁亂取高昌之勢,我周邊戰火將起,卻又有周王李顯禍亂我腹地,若不早做籌謀,勢必危殆,懇請二哥趕緊拿個準主意罷。”
“嗯。”噶爾•欽陵抬手壓了壓,示意噶爾•贊婆不必再進言,而后猛然坐直了身子,一雙豹環眼中精光閃爍不已,凝視著東方的天空,緩緩地開口道:“唐賊諸路皆是虛兵,唯安西四鎮方是唐賊之目的,然,李顯小兒妄造殺戮,欲毀我根本,其罪難恕,當擒之,看那唐皇和是不和!”
“二哥……”
一聽噶爾•欽陵此言似有放棄安西四鎮之心,噶爾•贊婆可就急了,霍然而起,便要出言進諫一番。
“不必多說,安西四鎮雖要緊,土谷渾才是我吐蕃之根本,安西之地失了便失了,但消我根本不失,何時去奪都不難,再者,唐賊也休想輕松取安西,傳本相之令,安西之兵盡皆退守于闐﹑疏勒二城,只許堅守,不可與敵戰,待開春之后,本相自提大軍前去剿滅唐賊各部,另,查胡所部即刻馳援鄯州一線,務必擋住其兵鋒一月;旺日贊所部即刻馳援鄯善,聯合于闐各部,纏住李謹行,吐渾次所部直取八寶川,限十日內擊破該處唐賊,堵住李顯小兒之歸路;贊婆,爾甩精兵兩萬從西向東打,赫茨贊,本相令爾率精兵一萬五從東向西趕,務必將李顯小兒逼至青海子,某自率中軍為接應,務求生擒李顯小賊!”噶爾•欽陵壓根兒就不去聽其弟的進諫,一揚手,接連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是,末將等遵命!”
噶爾•欽陵在吐蕃軍中威信極高,他既已下了令,諸將就算再有不解,也無人敢當場抗命,只能是各自高聲應諾不迭……
咸亨元年十月十二日,進入吐谷渾腹地已是第七天了,戰事依舊順暢無比,在唐軍強大的機動力面前,無論吐蕃各部落如何躲避,都逃不開唐軍的襲殺,僅僅七天下來,整個吐谷渾東部徹底成了李顯所部的獵場,大大小小二十余部落被洗劫一空,死傷無算,戰果可謂累累,然則李顯不但沒因此而興奮不已,心中的憂慮卻一天比一天來得濃,只因時到今日,吐蕃各路大軍居然尚未有絲毫的異動,一派徹底放棄了吐谷渾東部之架勢,而這顯然不太正常!
沒錯,李顯是有著以自身充當誘餌的覺悟,可卻沒打算讓吐蕃人一口吞了,李顯要的只是撈取政治資本,而不是為了勝利去自我獻身,真要是玩過火了,那后果可不是李顯所能承受得起的,故此,這一日李顯沒再似往常一般縱兵四下劫掠,而是收攏了手下的諸軍,駐扎在祁連山的一座支脈的山谷里,而后向四面八方派出不少的偵騎,以探明吐蕃軍的動向,可這會兒天都將午時了,卻無一人回來報信,這令李顯心中警惕之意大起,正琢磨著是否該就此回師允吾城之際,卻見山谷外一騎哨探正瘋狂打馬沖來,李顯只瞄了一眼,便已發現那渾身是血的騎哨竟是劉子明,一股子不詳的預感瞬間便不可遏制地從心底里狂涌而出,臉色立馬便嚴峻了起來,顧不得許多,展開身形便飛縱著迎上了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