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李貞入朝已有半年余,說起來圣眷一直不錯,出入宮廷跟自家后花園一般順溜,絕對的宮中之常客,其本人既是親王,又是宰輔,聲名當真顯赫得很,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如此,不過么,這大殿里的宰輔們卻大多沒太將越王當回事兒,別的不說,光是其在朝中的淺薄根基擺在那兒,就令一眾同僚們對其不甚感冒,但凡政事堂有議事,一眾宰輔們盡皆將其當成空氣看待,這冷不丁地聽武后如此推崇李貞,一眾宰輔們心里頭都不免因之泛起了別樣的心思,一個個神情各異地望向了李貞,所有人等的眼神盡皆復雜至極,可李貞倒好,對群臣們的目光來了個視而不見不說,也沒去接武后的話茬,就這么老神在在地站成了尊木雕泥塑。
“八哥,您對河西一事可有甚見教否?”
高宗等了片刻,見李貞始終沒有反應,不得不沉吟地開口問了一句道。
“啊,陛下海涵,臣走神矣,慚愧,慚愧。”
高宗此言一出,李貞這才像是如夢初醒般地驚訝了一聲,一派惶恐狀地躬下了身子,連連告罪不已。
“哦?何事令八哥想得如此入神,不妨說來與朕聽聽也好。”
高宗疑惑地看了李貞一眼,顯然是不怎么相信李貞會在這等大事上走了神,可又不好當眾發作于其,這便眉頭一揚,不咸不淡地追問道。
“回陛下的話,臣只是在想當年臣之官豫州之際,諸事繁復不已,臣左支右絀之下,兀自只能艱難維持,實難有稱職可言,及后,歷練十數載,再任相州時,雖諸事熟稔,卻依舊不敢輕言勝任,臣實惶恐,惶恐。”
李貞眼皮子吧砸了幾下,作出一副惶恐不安的神色,絮絮叨叨地扯了一大通看似無關的話語,可實際上卻是意有所指,左右不過是在說李顯并無總攬河西軍陣要務之能耐罷了,這一點雖隱晦,可滿殿諸般人等皆非尋常之輩,又有誰會聽不出其中蹊蹺的,只是李貞又沒明言,縱使有人欲為李顯鳴冤,也實無從鳴起,一時間滿殿竟因之一片死寂的默然。
“八哥過謙了,在朕看來,就政務之能,天下間能勝過八哥者為數寥寥,罷了,不說這個了,八哥且說說河西之事當如何應對罷。”
高宗雖懦弱,但卻并不愚笨,自是聽得出李貞話里的潛臺詞,然則卻并不以為意,畢竟李顯的能力高宗可是體會得多了去的,斷不會因李貞這么番話便有所疑慮,當然了,高宗的本意也不太想李顯去河西受難的,此時一聽李貞如此說法,顯然是對河西一事另有計較,這便敷衍了幾句,徑直繞開了李顯的能力問題,直接追問起李貞的計較來。
“陛下明鑒,老臣以為河西之事其實簡單,不過兩字耳,一是戰,二是治,就戰而言,以我大唐之強盛,何慮吐蕃小寇之猖獗,今,朝中雖因糧秣之缺,無法調大軍平邊,可守卻還是守得,倘若不計一、二州之失,而行堅壁清野之舉,敵寇患邊不過數月必去無疑,有此策略在,實無須大舉干戈,派一上將為之可也,至于治么,則是篇偌大之文章,確非旦夕之功,以英王殿下之大才,若能稍加歷練,再去經略河西,當可大治也,此老臣之淺見耳,還望陛下明斷。”李貞不愧有著賢王之稱,一番話說下來,條理有據,明明是在拆李顯的臺,可聽起來,卻像是在為李顯貼心考慮一般。
“陛下,八叔此言大善,臣妾以為當是可行之策!”
武后的反應極快,不待其他人等發表看法,便即搶先發話定了調子。
該死的老狗,好毒辣的釜底抽薪之策,這賬老子記著了,回頭一并好生算了去!李顯的反應同樣很快,壓根兒就用不著咀嚼,一眼便看透了李貞的用心之所在,心里頭登時便是一陣火大,可也沒帶到臉上了,更不曾急著出言反駁,而是不動聲色地站在殿中,一派風輕云淡之狀。
“唔,那倒也是,依八哥看來,顯兒該到何處歷練方妥?”
高宗本就不想李顯去冒征戰的危險,自是不會反對李貞的提議,不過么,偷眼見到李顯的面色淡然至極,似乎對李貞的提議不屑一顧之狀,心中不由地便是一動,隱約覺得事情怕沒那么簡單,這便遲疑了一下,沒急著下決斷,而是慎重地追問了一句道。
“臣以為相州便好,臣曾于此經略十載,熟知此地風情事故,不敢言夜不閉戶,可路不拾遺卻還是有的,以此為英王殿下歷練所在,正適宜焉,此臣之愚見也,還請陛下圣裁!”李貞應答得極快,高宗話音剛落,他便一口將相州這個根據地道了出來。
相州?哈,好個狡猾的老狐貍!李顯一聽李貞之提議,先是一愣,緊接著很快便已明了了李貞的用心之所在——這不過是掩人耳目的示真還假之策罷了,說穿了,不過是李貞在故作大方罷了,一派將根據地讓出來,以顯示其大公無私之心,實則等的便是李顯的反對之言,借此既可消除高宗的戒備心理,又可保得根據地不失,更可趁機封死李顯主政河西的可能性,絕對的一舉三得。
“相州么?唔,朕去過,倒確是好地方,顯兒,以為如何啊?”
高宗雖不算愚笨之人,可說實話,還真聰慧不到哪去,并沒能看出越王此舉的真實用心所在,倒是對其讓出根據地的“高風亮節”極之滿意,也沒細想,便即甚是高興地問了李顯一句道。
“父皇明鑒,兒臣前番在軍中時曾寫下一首七絕,歌以詠志,只是不知好與壞,還請父皇為兒臣做一評判。”李顯沒有直接回答高宗的問題,而是一派王顧左右而言他地談起了詩詞。
“哦?顯兒亦擅詩么?朕只知顯兒能歌,倒不知尚有詩才,也罷,那便說來與朕聽聽好了。”高宗本人詩才有限,然則在鑒賞詩上倒是頗有一手的,這一聽李顯這么個知兵親王居然也寫起了詩來,倒真來了些興致,也沒再追問李顯之官的事兒,興致勃勃地一拂袖,轉而問起了詩作來了。
“是,兒臣遵旨!”李顯面容一肅,緩緩地開口吟道:“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好詩!”
“妙!”
“殿下豪氣!”
詩自然是好詩,剽竊自王昌齡的《從軍行》,本就是千古之絕唱,在由李顯這等豪氣之人這么一詠頌,英氣勃發間,戰云催城,當真有鼎定江山之豪情,更難得的是全詩盡是寫實,毫無時下華麗辭藻堆砌之浮華,登時便引得滿殿宰輔們的一致稱贊。
“不破樓蘭終不還,好,顯兒既如此豪情,朕若是攔著,那未免小家子氣了些,既如此,朕便準爾去破那樓蘭,為朕剿滅吐蕃賊寇,爾可敢為否?”
高宗說起來是個極為矛盾之人,一方面在對內上,懦弱無能得很,懼內之名更是遺臭萬年,可在對外上素來強硬,卻是向不妥協,無論是在對高句麗還是新羅,又或是突厥、吐蕃等等周邊諸國之際,從來都是以打為主,硬朗之程度比其一代大帝李世民還要更勝幾分,此際被李顯這首七絕一渲染,豪情登時便大發了,也沒再與諸臣工多加商議,直截了當地擊掌準了李顯之所請。
“愿為父皇效力疆場,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眼瞅著高宗已下了決斷,李顯自是大喜過望,一頭跪倒在地,高聲應諾不已。
“陛下圣明,然,顯兒畢竟是首次之官,又是在河西這么個復雜地兒,終須得配上幾名老成持重之干才,方可確保無虞。”
眼瞅著李顯總攬河西軍政大權已成了定局,武后雖不情愿,卻也不好跟高宗當場唱反調,這便眉頭一揚,從旁插進了句話來。
“唔,那倒是,朕也是如此想的,軍情緊急,此事須得早些辦了才好,媚娘可有甚人選要薦么?”一聽武后這話頗有道理,高宗自無反對的意見,這便緊趕著追問了一句道。
“陛下,顯兒勇武過人,軍略之事倒是不用太過操心,只須配上幾名副手即可,妾身以為做金吾衛將軍丘神勣頗為能干,或可為顯兒之副,另,八叔之三子李溫也頗有將才,派之到軍中歷練一番,將來必可大用,至于文治方面么,原各州刺史倒是皆可合用,然,卻須得有總攬之人,妾身看就讓劉祎之去試試好了。”高宗也就是那么隨口一問,可武后卻是立馬順桿子爬了上去,一口氣往河西塞了三人,又全都身居要職,大有借此機會徹底架空李顯之用心。
“這個……,唔,顯兒以為如何啊?”
高宗又不傻,哪會聽不出武后話里的曖昧之所在,登時便有些子傻了眼了,有心不同意么,卻又沒膽子當場反對武后,愣了好一陣子之后,索性將皮球踢給了李顯。
好你個老賊婆,跟咱玩摻沙子的把戲么?那就來罷,到了老子手上,來多少,咱殺多少也就是了!這一聽武后如此明目張膽地玩架空游戲,李顯心里頭的火便大了起來,殺機已動,不過么,臉上卻滿是感激之色地謝了一句道:“父皇圣明,兒臣能得母后派人幫襯,實萬幸之事也,兒臣別無異議!”
“好,那便這么定了,回頭朕便給爾旨意,以備出兵之事由!”
一聽李顯如此說法,高宗暗自松了口大氣,唯恐再多生枝節,一拍完板,便即起了身,匆匆地轉回后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