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兒灣,位于臨洮城東北四十里處,因有兩條小溪在此數度合流而又分流,故而得名連兒灣,秦漢時,此處為漢軍屯墾之地,直到薛延陀汗國興起,此地屢遭兵亂,遂廢棄,如今已成了片無主的荒地,延綿十數里了無人煙,荒草叢叢,走獸橫行,即便是游牧的部族民們也很少游蕩到此處,只是偶爾有些獵人到此打些野食罷了,然則今年倒是怪了,自打清明過后,便陸陸續續有一批接著一批的部落民向此處趕了來,這其中又數黨項族房當部落到得最早,人數也最多,足足有五千精銳之士,立起的營壘也最為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勢極盛,隱隱然已有了當年突厥國橫行草原的“虎豹騎”之影子。
“怎么回事?仆固老兒還沒到?去,再探!”
房當部落大營的中軍帳中,一名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漢昂然而立,雙目圓睜地怒視著一名單膝跪在地上的哨探,口中氣咻咻地喝問著,那等怒氣勃發的樣子,煞是嚇人得緊,生生令前來稟事的哨探連頭都不敢抬上一下,這人正是房當部落的頭人房當孤峰。
房當孤峰,時年四十有五,有子四人,各曰:俊恭、俊義、俊明、俊彥,父子皆有勇名,其部落累三世之奮起,吞并大小部落十數,而今坐擁部眾五萬五千余,位列全河西第一大部族,其人生性殘而暴,治下極嚴,麾下人等無不畏之如虎,當其怒,則無有敢與其強項者,便是其弟、其子亦是如此,可憐那前來稟事的哨探不過去區區一十夫長而已,被房當孤峰這么一吼,魂都嚇掉了一大半,緊趕著連聲應諾不迭,連貫帶爬地便逃出了帳去。
“哼,廢物!該死的仆固老兒,安敢如此輕視于某,早晚提兵滅了這廝!”
房當孤峰很生氣,自也有著生氣的理由在——明日便是會盟之期了,絕大多數的部落頭人都已率親信部眾趕到了作為會場的連兒灣,然則位列最大部落第二、第三的仆固、突厥族柯什部都不曾見到人來,缺了這兩大部落,所謂的“部落大聯盟”便未免有些個名不符實,這令一心想要借此番盟會一舉登上盟主寶座的房當孤峰又怎能不窩火在心,要知道每一位草原大汗的崛起,可都是從部落聯盟的盟主起步的,素有野望的房當孤峰自是不能容忍有人敢如此這般地壞了自個兒的好事。
“峰老哥無須擔心,我家劉公說了,那仆固老兒定會到的,這不還有半日時間么,就再等等好了。”
房當孤峰一發作,滿帳人等盡皆凜然,誰都不敢在此時觸了其之霉頭,唯獨一身黑衣高坐在客位上首的刁三卻是不在意,笑呵呵地出言寬慰了一句道。
“嗯。”
房當孤峰與刁三可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這一見出言開解的人是其,自是再發作,這便沉著臉,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踱回到了主席前,一撩皮袍的下擺,重重地坐了下來,悶悶不樂地拿起幾子上的酒樽,狠狠地將殘酒一氣灌進了口中。
“峰老哥,此番草原群雄俱至,乃大喜之事也,以老哥之威望,這盟主之位斷不會旁落,小弟便在此先敬老哥一樽,來,諸位,一起為峰老哥滿飲!”
刁三在河西雖是獨行客,可一身武功出類拔萃不說,為人也圓滑得很,故此,人緣極佳,交游甚廣,他這么一舉樽,陪同著的一眾親近房當孤峰的部落頭人們自是不敢怠慢了去,齊刷刷地都舉起了手中的酒樽,嚷嚷著要預祝房當孤峰馬到功成,大帳里登時便喧鬧了起來,一掃先前的沉悶。
“刁老弟,你家劉公也該到了罷?”
房當孤峰此番之所以會提議召集諸部落頭人聚會,除了有一統河西之野望之外,更多的則是在擔心李顯對河西各部族的蠶食,當然了,若光是這兩條,房當孤峰也不敢輕易行此,真正讓其下了決心的則是刁三背后那高深莫測的“孫公”——說起來房當孤峰與“孫公”其實攏共就見過兩次面而已,可卻深為其之能量所懾服,也正是“孫公”為其開出了穩妥的保證,房當孤峰才敢做出這等孤注一擲的事兒,可卻沒想到“孫公”的部屬都已是到了數日了,也沒見“孫公”本人露面,這令房當孤峰心里頭不免有些子揣揣,雖說依著眾人的勸,滿飲了一樽酒,可方才放下空樽,立馬便陰下了臉,不甚放心地追問道。
“呵呵,峰老哥莫急,是這樣的,有位貴客要來,我家孫公不得不親自去迎,這才會耽擱了些時間,不過么,峰老哥大可放心,我家孫公斷不會不來的,今晚不至的話,明晨也必到無疑!”
這一聽房當孤峰當眾追問起孫全福的下落,刁三心里頭也不免有些子發苦,只因他也不清楚孫全福要去接何人,更不清楚孫全福究竟何時會到,可當著房當孤峰的面,刁三卻又不敢將實情相告,只能是含含糊糊地解釋了一番。
“如此最好!”
房當孤峰早已見識過“孫公”以及其手下一干彪悍至極的武士之厲害,自是不敢對其有甚言語上的大不敬,盡管心里頭依舊擔心不已,卻也不好再往下深問,只能是悻悻然地點了下頭,沉悶悶地吭了一聲。
“諸位,刁某人行走河西已有多年,還從未見有若峰老哥這般英雄的,這草原盟主的大位,除了峰老哥之外,再無一人能配得上,來,我等再敬峰老哥一樽,祝峰老哥從此鵬程萬里,青云直上!”
刁三嘴皮子油滑得很,最擅長的便是活躍氣氛,此時見房當孤峰患得患失之心大起,自不愿其生出退縮之意,這便哈哈大笑地站了起來,高舉著酒樽,奉承話一迭迭地往外噴個不停。
“刁老哥這話說得太對了,來,喝!”
“沒錯,我等除了峰老哥之外,誰都不服,明日看誰敢胡亂冒尖,我坎頓第一個不放過他,來,喝酒!”
“說得好,峰老哥乃天降之大才,自該高踞盟主之寶座,來,干了!”
在座的大小十余位頭人盡是親近房當孤峰之輩,也早就被房當孤峰買通了的,這會兒自不會有人跳出來跟刁三唱反調,一個個盡皆馬屁如潮般地狂捧著房當孤峰,立馬便將房當孤峰吹捧得有些子暈乎了,面色酡紅地抄起了剛滿上的酒樽,便打算來個即席演講,只是動作都還沒擺到位呢,就見大帳的門簾一動,一名面帶激動之色的青年人已如旋風般地闖了進來。
“嗯?”
房當孤峰正憋著一肚子的豪情等待宣泄,卻生生被來人的闖入給打斷了,臉色登時便垮了下來,只是一見來者是自個兒一向最寵愛的幼子房當俊彥,卻又舍不得當眾喝斥于其,也就只是沉著臉,從鼻孔里哼出了一聲,以示不滿之意。
“父親,頓寧阿那老小子與阿史那勝華一起到了!”
一見自家老爹黑下了臉,房當俊彥急沖的腳步不由地便是一頓,只是事關大局,卻是不敢有所怠慢,忙不迭地深吸了口氣,緊趕著出言稟報道。
“什么?一起到了?”
房當孤峰一向自負得緊,素來目無余子,這河西之地能讓他感到忌憚的人并不算多,仆固頓寧阿與阿史那勝華這兩大部落頭人恰巧正位列其中,這一聽兩人竟聯袂而來,房當孤峰的心不由地便是一顫,一股子不詳的預感立馬便遏制不住地從心底里涌了上來。
“回父親的話,是一起到了。”
自家老父有問,房當俊彥自不敢輕忽了去,忙恭敬地應答了一句道。
“哦?哈哈哈……,好,來得好,走,諸位,我等一并看看去!”
房當孤峰能經營起河西最大之部落,當然不會是等閑之輩,自不想在盟會即將開始之際弱了自家的威風,哪怕心里頭顧忌甚深,可表面上卻作出了副豪邁的樣子,隨手將酒樽往幾子上一拋,哈哈大笑地站起了身來,招呼著一眾頭人們一道去迎接,看似好客之道,實則是欲公示一下己方的力量,以震懾兩大部落頭人的不軌之可能。
“峰老哥說得是,走,看看去!”
“不錯,仆固老兒與勝華老哥既到,是該好生相迎一回的。”
“峰老哥,請!”
房當孤峰都已開了口,一眾大小頭人們自是不會在此際唱反調,各自嘻嘻哈哈地站起了身來,胡亂嚷嚷地跟在了房當孤峰的身后,亂紛紛地向帳外行了去。
“嗯?”
眾人既是要一道去,刁三自是不會落后,這便混在眾人中,一路說說笑笑地便出了大帳,剛打算與眾人一道去迎接兩大頭人之際,卻見不遠處一名一身黑甲的“黑風盜”突地冒了出來,手指彈動著打了個隱蔽的暗號,刁三的腳步不由地便是一頓,眼珠子狂轉了幾下,借口小解,脫離了大部隊,一溜煙似地向著“黑風盜”的營地趕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