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鳳三年正月初十,門下省侍中郝處俊封回武后之晉武承嗣為中書令之懿旨,此事一出,朝野為之震動——自開唐以來,門下省封回帝王旨意的次數并不算少,當年一代名相魏征便沒少作出此等舉動,而高宗自主政以來,也時常吃這等閉門羹,說起來倒也不算稀罕事,可落在武后身上,卻又不同了,概因自武后臨朝以來,所行之懿旨還真從未被封過,這一回可算是破了天荒,加之個中內涵又是晉升武后之侄的事兒,所引起的轟動自是不免大了些,朝野議論紛紛之余,暗潮也就此開始了涌動,各種合縱聯合之事層出不窮,諸方勢力角力之下,京師里的氣氛詭異得令人窒息,各種流言蜚語橫行無忌,如此一來,深具九重的高宗都坐不住了,等不及次日的早朝,匆匆將諸宰輔及太子李顯盡皆召進了大明宮紫宸殿,以議決此事。
“都說說看,這事兒該當如何了結?”
高宗的身體本就虛,又氣又急之下,氣色自是相當的糟糕,面色煞白如紙,眼袋大而又黑,整個人憔悴得宛如風一吹便會倒一般,看著下頭一個個呆若木雞般的宰輔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只是氣歸氣,事情終歸還是得解決,沒奈何,高宗也只好強壓住心頭的煩躁,盡量平心靜氣地問了一句道。
死寂,一派的死寂,這事情本就敏感,加之一見到高宗那灰敗的臉色,一眾朝臣們自是不想當那個出頭鳥,盡皆三緘其口,大殿里靜悄悄地,唯有高宗那急促的喘息聲有若拉風車般地在響個不停。
“怎么?都啞巴了,嗯?朕要爾等來何用!”
等了半晌都沒人開口,高宗的臉色自是越發難看了幾分,氣急之下,不管不顧地便喝叱了起來,絲毫沒給下頭這群極品大臣們留半點的顏面。
“父皇息怒,兒臣以為中書令乃社稷柱石之一,非德才兼備者,不可為之,此父皇專斷之事也,但有所決,兒臣等自當遵從無虞。”
眼瞅著高宗暴怒如此,李顯自是有些不忍,這便從錦墩子上站了起來,躬身回答道。
“臣等恭請陛下圣裁!”
有了李顯打頭,一眾朝臣們自都不敢落后,盡皆躬身附和了一把。
“哼,圣裁,好一個圣裁!爾等既知要朕圣裁,早都作甚去了,嗯?”
高宗很難得生氣,可一旦發了火,卻是沒那么容易能平息得下去的,哪怕諸臣工們態度再誠懇,他也依舊是不肯甘休,毫不客氣地恨聲斥責道。
早干嘛去了?瞧老爺子這話說的,您老自個兒躲皇宮里享著清福,屁事都不管,誰又能給您老先說了去,這會兒倒怪起旁人來,著實是令人不知從何說起,再說了,這事兒是您老的婆娘鬧起來的,真要罵,您老有膽子罵你家婆娘去,就怕您老沒那個膽子,當然了,這理是這么個理,大家伙心里都有數,可又有誰敢當面說將出來的,無奈之下,一眾朝臣們也只好接著裝木頭人,任由高宗在上頭大發雷霆不止。
“陛下且請息怒,您的龍體要緊,有甚事大家慢慢商議著辦了去也就是了。”
高宗氣怒之下,口也就沒了遮攔,罵完了宰輔,罵大臣,就這么罵著罵著,眼看就要罵到武后頭上了,武后自是無法再保持沉默,趕忙從旁插了一句,柔聲地勸說道。
“商議,好,那就議罷,朕倒要看看這商議又是怎個商議法,哼!”
高宗罵了一陣子,心中的火氣也泄得差不多了,加之懼內的心思常在,這一見武后出了聲,倒也沒再往下罵,只是氣惱地一拂袖,恨恨地冷哼了一聲。
“諸位愛卿,中書令一職甚為緊要,須臾不可或缺,諸公有何想法就都說說好了。”
武后臨朝多年,控制場面的能力自是極強,這一見高宗收了聲,立馬順勢接過了主持大權,一派不恥下問狀地開了口。
“啟稟陛下,娘娘,老臣以為中書令一職事關朝局安穩,非親貴大臣不得任之,今有刑部尚書武承嗣,精明勤勉,又屢立奇功,正是……”
身為武后一黨的中堅,賈朝隱自是捧臭腳的高手,緊趕著便搶了出來,率先表明了態度,將武承嗣大肆吹捧了一番。
“放屁!武承嗣能文乎?莫非朕下個詔書還得親筆寫就么,嗯?”
高宗本就瞧武承嗣不起,這會兒又正在氣頭上,一聽賈朝隱如此為武承嗣吹噓,登時便是一陣大怒,也不顧武后就在身側,不待賈朝隱將話說完,便已暴了句粗口,狠狠地叱責了其一番。
“陛下息怒,老臣該死,老臣該死。”
賈朝隱本就不是個有大能耐之輩,之所以能躋身宰輔之列,可以說是幾分的運氣再加上武后的背后推手所致,至于膽略么,自是壓根兒就談不上,眼瞅著高宗這么一發飆,登時便慌了神,一頭跪倒在了殿前,便已是顫聲告饒了起來。
“陛下且請息怒,太宗曾有言,不以言罪人,賈相不過就事論事耳,縱使不合陛下之意,卻也是出自公心,還望陛下多多體諒才是。”
賈朝隱乃是武后的左膀右臂,自是不能坐視其被高宗就這么發作了去,這一見情形不對,武后立馬便從旁開解了一句道。
“哼!罷了,此議休得再提,退下!”
武后既已開了口,高宗自是不好再拿賈朝隱是問,也只能是不耐地擺了擺手,將賈朝隱趕開之余,態度堅決地杜絕了武承嗣就任中書令之可能。
“老臣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賈朝隱本已自忖難逃大劫了,可這一見高宗沒再發作于己,心神頓時一松,顧不得后背已是汗透重衣,緊趕著謝了恩,有些個狼狽不堪地退到了一旁,再不敢有甚出格的言與行。
“陛下,老臣愿保本舉薦御史大夫高智周接任中書令一職,還請陛下圣裁!”
原先報上去的人選就兩個,如今武承嗣已沒了指望,李貞的心可就活泛了起來,可著勁地朝李顯巴眨著眼,指望著李顯能站出來開這個頭炮,可惜李顯卻沒甚反應,老神在在地端坐在錦墩子上不動,這令李貞惱火之余,卻也無可奈何,略一尋思之下,還是權勢的心占了上風,這便從旁閃了出來,高聲稟報道。
“嗯,八哥之意,朕知曉了,諸公就此議議罷。”
高宗對李貞這個哥哥還是很尊重的,雖說對高智周這個人選不是太滿意,但卻并未像先前發落賈朝隱那般直接罵了回去,而是委婉地表達了對高智周的不看好之意。
議?這事兒可不好議來著,毫無疑問,高宗此言明擺著是不贊成李貞的舉薦,不然的話,直接同意也就是了,最多也就是假惺惺地問問大家伙有何異議,可眼下高宗不表態,卻叫大家伙來議,這不就擺明著要大家伙出來唱反調么,問題是這反調可著實不好唱,當面得罪李貞還不打緊,關鍵是此番舉薦還有個李顯這個聯署的太子在內,在李顯沒表態之前,誰又真敢胡亂議事的,那不是自找沒趣還是咋地?于是乎,任憑高宗的目光有多熱切,一眾宰輔們卻是裝作沒瞅見,盡皆三緘其口地干站著不動。
“顯兒,你來說說。”
高宗等了半晌,見始終無人肯出來做這個惡人,心不由地便煩了起來,只是又不好再發作眾人,這便眉頭一皺,直接點了李顯的名。
呵呵,老爺子不傻嘛,這是算計著咱呢!
高宗的心思雖隱蔽,可李顯卻是心中有數得緊,左右不過是以為李顯抬出高智周,不過是為了拉李貞一道與武后打擂臺,而今武承嗣這個人選被否決了去,雙方應當是沒了合作的基礎,這會兒李顯只要含糊地反對上一把,高宗自可順勢將高智周這個人選也一并否決掉,如此一來,也算是將武后與李貞各打了五十大板,彼此的面上也就能扯得平了。
“父皇明鑒,兒臣以為高智周頗具才略,又通政務,確是宰輔之人選,只是文筆上稍有欠缺,依兒臣看來,不若升其為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著其參與政事堂議事可也,至于中書令一職,又何須舍近求遠,諸宰輔盡皆德才兼備之人,父皇隨意擇一即可。”
惡人可以當,不過么,李顯可不想真兒個地將李貞得罪至死,一番話下來,輕巧地便將自個兒摘了出來,既顧著高宗的意思,又沒徹底拂了李貞的顏面,說是刀切豆腐兩面光也不為過,當然了,武后那頭的面子,李顯是渾然不加理會了的。
“嗯,顯兒此言甚合朕心,就如此定了,傳朕旨意,晉御史大夫高智周為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所余之缺么,就由武承嗣遞補好了,至于中書令一職么,朕看便由裴炎當著罷。”
高宗顯然甚是滿意李顯的折中之建議,唯恐武后再度插手,緊趕著便下了決斷,話音一落,便已是起了身,渾然不給諸人以反對的機會。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高宗都已如此說了,諸般臣工就算有異議,那也只能是憋自個兒心里頭,這當口上,除了躬身稱頌之外,卻也沒旁的事兒可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