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掀起車簾看到眼前這么多人時,定西候倒吸了口涼氣。
他聽說鬧的挺大,但到底有多大并沒有往心里去。
不就是死了個農戶嘛,哪有那么多閑人跟著湊熱鬧。
真來了他才知道,真的有那么多閑人啊!
這要是下去,別說拳頭了,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將他淹死!
這混賬小子,從小到大沒給他找過麻煩,沒想到一找麻煩就是這么重量級的!
這是要害死老子啊!
一瞬間他決定坐在車上不下去,正要放下車簾,管家就跳出來。
“定西候到!”他扯著嗓子喊了聲。
這一聲將就近的人群都吸引過來,然后越來越多的視線看過來。
定西候手扶著車簾僵住。
在眾目睽睽之下退回去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定西候慢慢的走下來,還好管家很聰明及時的扶著他,免得跌倒就成笑話了。
其實現在已經成笑話了…
人群分開,常云成也看到了定西候,他的腳步微微停頓。
齊悅在后邊趕上來,越過常云成。
常云成及時伸手拉住這女人,將她甩在身后。
“你!”定西候看著兒子,神情淡漠的兒子,忍不住伸手指他喊道,“你干的好事!”
常云成沒說話,什么反應都沒。
齊悅在后跟著男人的手奮斗,捶打踢打卻掙不開。
定西候喊完這句話。卻忽的轉開了,他尋找到亦是被民眾圍著的死者家屬一行人,疾步走過去。
人群自動分開,看定西候的神情亦是很不善。
想干什么?都這樣還想欺負人嗎?
這樣想著,有人忍不住喊出來。
陡然在身邊響起的帶著憤怒的聲音,讓定西候腳步踉蹌一下,不由緊緊抓住了管家的手。
場面一時僵持。
“你們。。”定西候看著這一家人,聲音有些顫抖的開口了,“本侯。。”
那一家人看過來,看著這個衣著華貴肅穆的男人。面上帶著難掩的懼意惶惶。
定西候只開了口說了這幾個字,忽的沖他們低頭施禮。
“子不教父之過,這件事,是我們定西候府對不住你們!本侯。向你們賠罪!”他說道。
聲音還有些顫抖,語速也很快,表明了說話人的內心慌亂不安。
但這句話說出來后,定西候突然如同卸下了一個重擔,瞬時輕松了。
其實,這也沒什么難的,也沒什么可怕的…
定西候站直了身子,收回了扶在管家胳膊上的手。
“本侯,向你們賠罪。”他再次說道,這一次聲音響亮。
這一下大家都聽清楚了。就近的人都愣住了。這邊的異樣很快傳來,亂哄哄的場面安靜下來。
死者家屬這邊也一副受驚的樣子。
什么?
“逆子無狀,做出這等爭醫的荒唐事,讓令親延誤不治,這件事是逆子的不對。也是我們侯府的不對。”定西候接著說道,沖死者家屬再次施禮,“事情已經這樣,還請你們節哀。本侯除了歉意,必定要補償。”
歉意…補償…
這邊常云成和齊悅也愣了。
定西候在說什么?
不是應該說這逆子跟他們侯府無關,自己造孽自己承擔,他們侯府大義滅親什么的嗎?
這歉意?補償?是怎么回事?
還有。。補償?
年輕女子的臉上閃過一絲狂喜。
看來這一次…還真是賺大發了!
“人,人都死了,還要怎么補償!”她掩面哭道。
民眾也回過神來了。
定西侯府竟然慫了!定西侯府竟然認錯了!定西候府竟然要賠償了!
每個人都激動起來,這是他們的勝利!
“對啊!人都死了!怎么補償!”
“就是,命可以補償嗎?”
很多人喊起來,義憤填膺,場面沸騰喧囂。
定西候頓時如同置身狂風暴雨中的小船,隨時都能被掀翻。
而常云成這邊壓力被化解全然無事。
他看著這個男人,這個二十幾年來稱呼為父親的男人,是他最親近但又最生疏的人,這個被他厭惡又瞧不起的男人,此時正小心的沖憤怒的人群點頭,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懼,就如同受驚的兔子一樣隨時要逃走,但是,卻始終沒有逃走。
“…是,命是回不來了,但活著的人還要過下去不是嗎?”
“。。對,對,沒錯,給,要什么都行。。”
“。。沒問題,本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沒問題,大家作證…”
“。。好,好,要節哀節哀,這次是我們的錯…。”
“…。行,行,田地?當然沒問題…錢。。錢也好,拿著方便…。沒問題沒問題…都沒問題…”
“。。對,對,這位老丈說得對,就是這男人活了也是毀了身子了…當然當然我不是這個意思…咳咳…我們只是想給些補償,你們沒了這個人,但日子還要過的跟有這個人一樣。。不,比這還要好…”
常云成看著看著,只覺得鼻頭發酸。
“去你娘的賠償!”身后被他抓著手腕的齊悅再次暴怒,大聲喊道,“去他娘的賠償!你們拍著良心說,你們也好意思要!”
她大喊又跳腳,踢打常云成。
“你放開我,我跟他們沒完!你們這兩個蠢貨少自以為是!你們兩個蠢貨少自以為是!”她喊道。
常云成只是死死的抓著她的手不放。
這邊的喊聲根本蓋不過那邊的討論聲。
那邊終于說妥當了,管家親自引著死者家屬去辦理賠償。而民眾們自然要鑒證,憤怒的氣氛已經被勝利的喜悅取代,大家熱熱鬧鬧的跟著去了。
府衙門前的人群如同流水般散去,留下定西候父子,齊悅以及還在臺階上站著的千金堂諸人。
定西候一向注重儒雅的形容微微凌亂,他吐了口氣,伸手抹頭上的汗。
沒想到竟然做到了…
其實也沒那么可怕嘛…
“父親。”常云成動了動嘴唇,有些干澀的喊道。
定西候這才看過來,雖然心里很雀躍,但嚴父的形象還是要保持的。
“逆子!你看你干的好事!”他沉臉厲聲喝道。“你給我…”
他的話沒說完,常云成撩衣沖他跪下了。
“讓父親代兒受過了!”他說道,然后重重叩頭。
定西候倒被他嚇了一跳。
這混賬小子從小到大在他跟前都不肯服軟,每次跪下來被打也必定是跪的直直的。這次自己還沒打呢。怎么就彎了?
定西候是個文雅人,面對人家示弱,他就是再大的火氣也不好發出來,這是風度問題,沒辦法。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甩了袖子沉臉喝道,“起來,回去再跟你算賬!”
常云成卻沒有立刻起來而是又重重叩頭才站起身來。
不過他沒站起來,一旁的齊悅狠狠的給了他一腳,正在起勢的常云成重心不穩,晃得又單腿跪地。回頭看齊悅。
“你們!”齊悅看著這父子二人。她的面色漲紅,氣息不平,“你們干什么!”
她大聲喊道,聲音嘶啞。
定西候有些不安惶恐。
“月娘,沒事。這跟你無關…”他忙說道。
“這事跟你們有什么關系!”齊悅大喊,神情暴怒焦躁,“我治死人,跟你們有什么關系!跟你們有什么關系!”
這是第一次見這女人有如此強烈的情緒。自從認識以來,她一直都是笑哈哈的,就是發怒也是那種冷冽的不帶情緒的,這次怎么…
定西候常云成,包括千金堂的人都愣住了,驚訝又擔憂的看著這個如同發狂的女人。
這是怎么了?
“月娘,要不是他母親的事,這件事也不會這樣。。”定西候搓手說道,帶著幾分歉意不安,“你看,總不能讓你無辜牽連…”
“我牽連!我牽連!”齊悅指著自己的鼻子,喊道,“沒你們這樣欺負人的!你們也太欺負人了!”
這怎么就欺負人了?
大家面面相覷,定西侯更是不安,瞪眼看常云成。
常云成看著齊悅慢慢站起來。
“你們把我當什么人啊!”齊悅看著他們,“啊?怕我治不好被人打死嗎?啊?我是那種人嗎?這件事跟你們有什么關系?啊?我治病,是我的事,治好治不好,都是我的事,你們誰啊?輪得著你們跳出來嗎?怎么?很偉大啊?很英雄啊?很爽吧?自我犧牲很驕傲吧?有病吧你們!”
定西候被罵的面色尷尬,這件事…難道不對嗎?
“月娘,不是的,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說,我當長輩的,不管怎么說,也不能扔下你們不管…”他搓手訕訕說道,“那句話說的,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榮是一塊榮了,到損的時候,我怎么能不管呢…”
“誰跟你們一家人!有你們這樣瞧不起人的嗎?”齊悅喊道,眼里已經含了淚水。
誰跟你們一家人!她沒有家人!她的家人都在另外一個世界!誰跟你們一家人!
“關你們什么事,那個病人治不好!治不好!你們來還是不來,都治不好!你們發什么神經,拼命的往自己身上攬!干什么?很好玩嗎?有你們這樣瞧不起人的嗎?哦,是不是我以后就不能治不好人了?我一治不好,你們就跳出來背黑鍋啊?有你們這樣瞧不起人的嗎?我跟你們有仇嗎?你們想干什么啊!”齊悅揮手喊道。
“月娘,你懂他治不好,可是,我們不懂,這些人也不懂,他們只知道你救醒了那男人,他們只知道,我帶著母親攔住了你,他們只知道,你救活了我母親,他們只知道,那人沒有救活,月娘,你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的,你說不清的。”常云成看著她,沉聲說道,“如果沒有我母親出現的話,你會很好解釋,但現在有我母親的事,我不能讓你去面對這些人的質疑,去跟他們爭辯解釋,去忍受他們的指責吵鬧!月娘,這不公平!這不應該!”
齊悅看著他,冷笑。
“不公平,不應該,這關你們什么事!關你們什么事!”她說道,漸漸聲音變大,“沒你這樣欺負人的!沒你們這樣欺負人的!”
她說完這句話,終于眼淚奪眶而出,轉身奔走了。
“師父。。”千金堂的弟子們不安的喊道。
劉普成看著那女人奔去的身影,輕輕的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