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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前往摩爾曼斯克比預想的還要花時間。

  鐵路線上擠滿了運送軍事物資和剛動員起來的預備役部隊的車皮,如果不是那張落款最高統帥部的命令,我沒準要到年底才能向北方紅旗艦隊報道了。

  我是在四月初一個咋暖還寒的早上抵達摩爾曼斯克的,下車的時候正好有大約一個大隊的活塞戰斗機越過車站上方的天空,幾十臺活塞發動機造成的低沉聲響烘托著車站上的忙碌與喧囂。

  我到車站司令部給北方紅旗艦隊司令部打了個電話,之后我在車站司令部等了一個多小時,其間超過五百架次的戰斗機從我頭頂上飛過。單從這個數量看,北方紅旗艦隊正在進行的戰爭行動的規模比起我原先所屬的東方艦隊要大得多,同時也理所當然的要慘烈很多。

  大概十點鐘,一輛無標志的黑色轎車停在了車站司令部門前,車上下來的那位上校兩個小時后成為了我的頂頭上司,這位上校對我的第一句話是:“上車以后說話小心點,開車的中尉是契卡的情報員。”

  人們常說對初識之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不準確的,這話并不適用于彭楚克上校。第一次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清楚的揭示了這位上校的個性,他是個乾脆得過分的人,除了面對契卡人員的時候之外,這位上校總喜歡直取核心,這點讓我非常的喜歡。

  他留著在海軍軍官中非常常見的小鬍子,軍帽很時髦的歪戴在腦袋上,呢子軍大衣清理得一塵不染,每一個紐扣都擦得像鏡子一樣光潔,我甚至能在那銅黃色的表面上看到我自己的臉龐。

  總的來說,我對這名上校的印象不錯,而我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上校同志,您是海軍軍官?”

  雖然說我接到的命令是統帥部簽署的,邦聯的軍隊和西聯還有軸心國都不一樣,統帥部就是統帥部,不分海陸空,但是我報道的單位卻確確實實的是隸屬于空軍的北方紅旗艦隊司令部,無論怎么想,這位海軍軍官會出現在這裡都十分的有違常理。所以我覺得自己這樣問并沒有什么不妥。

  聽了我的問題之后彭楚克笑了,他那笑容讓我覺得他此刻一定在想“你果然這樣問了”。

  “因為啊,”上校低下頭,從懷裡掏出一包捲煙,抽出一根遞給我的同時繼續說道,“度鳥是海鳥嘛!”

  彭楚克心直口快歸心直口快,他從來不會不加選擇的亂說一氣,不該說的東西他絕對不會說。我和他相處了大概一個月,他性格的這個方面表現得淋漓盡致,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在摩爾曼斯克,等著我的是一個又一個的驚奇。

  在受到一名海軍軍官的歡迎之后,我被直接領到了北方紅旗艦隊總司令葉廖緬科空軍元帥面前,雖然在接到那張調令的時候我就隱約覺得這并不是平常的人事調動那么簡單,可我也萬萬沒有想到我會見到如此高位的大人物。

  元帥和我進行了五分多鐘的談話,接著我在元帥和契卡人員的見證下簽署了一份保密文件,我就正式成爲了直屬統帥部的度鳥艦隊的一員。

  我對這個艦隊是做什么的,而將我調進這個艦隊又是出于什么樣的考量全然不知,只知道這是爲了某個對我的祖國來說至關重要的絕密任務而組成的特別任務部隊。

  我被安排在司令部附近的熱情者大街,據說開戰前這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住宅街,我住進去的時候卻已經變成了住滿空軍軍官的“軍官宿舍”。

  彭楚克上校把我送到我入住的人家樓下,在那裡一位我不認識的妖精靠著住宅樓梯口的柱子,一副已經等候多時的模樣。

  “這就是你的新搭檔,我就不介紹了,干涉空軍的內政可不是我這水手該做的事情。”說完上校對我敬了個禮,不等我回禮就鉆進黑轎車走掉了。

  阿克西尼亞給我的第一印象當中,最鮮明的就是她那雙和娜塔莉亞幾乎一樣的翡翠色的眼眸,可惜的是,那眼眸里籠罩著一層厚重的陰霾,總讓我想起西風凍原上的長夜,想起那黑暗得連星辰都害怕得不敢盡情放射自己的光芒的黑色夜幕。

  我不是一個對感情之類的東西很敏銳的人,但是那個時候,我確實感覺到這位妖精少女身上有著某種沉重的、不可跨越的情愫,這情愫阻擋在我們之間,注定了我們無法成為真正的搭檔。

  面對著少女眼眸中的陰暗,以及那阻擋在我們之間的那堵看不見的心之壁障,我猶豫了。我站在那裡,扭過頭看著街上正在行進的軍裝大隊,用右手摸著因為長時間坐火車而沒有時間刮的鬍子,琢磨著我該如何對這位少女開口。

  少女卻搶在我之前開口了:“不必擔心,我會盡我的職責。”

  阿克西尼亞的外表和其他妖精少女有點不同,她的體態沒有妖精們常見的那種纖細感,反而更像是經常干活的勞動婦女,有一種源自豐滿的健康美——或者說,粗獷美。可是她對我說話的聲音卻比其他妖精少女還要輕盈,有種飄淼的虛無感。充滿存在感的身形和飄淼的嗓音,這種反差再加上那雙翡翠色的眼眸,就構成了我對阿克西尼亞這名少女的最初印象。

  作為加強羈絆的一個環節,我和阿克西尼亞從那天開始就住在一起,在我到達之前,阿克西尼亞的行李就已經搬進了我們要借住的居民家中。那是一支很小巧的皮箱子,我驚訝于阿克西尼亞隨身行李的數量,一直以來我都對女孩子有著這樣一種固執的偏見:她們的是那種恨不得將自己住慣了的房子塞進旅行箱里帶著走的生物。

  這個偏見理所當然的源自我最熟悉也最親近的那名少女:第一次見到娜塔莉亞的時候,她的行李那龐大的數量讓我嘆為觀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個人爲什么需要那么多的衣服,至于隨身帶著睡慣了的枕頭這種行為更是無法理解。我在七歲的時候就跟著老爸在廣袤的苔原上獵取雪狐和冰原狼,在我的印象里無法放棄的行李就只有三件:獵槍、子彈帶、還有火柴。

  正是因為這樣,阿克西尼亞那簡單的行李頗得我的好感,我忽然產生了要了解下這名少女的念頭。

  這個念頭的實現卻是在我們進行了半個月的適應性訓練之后。

  所謂適應性訓練其實和一般的活塞-符文複合動力戰斗機的飛行訓練并沒有什么不同,新結成的搭檔通過在一起飛行逐漸加深了解,熟悉對方的一些習慣,比如機頭拉起時動作的幅度之類的,總體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在適應性訓練當中,阿克西尼亞表現出像是機械一般的精準性,這點非常的不容易。畢竟在符文動力系統啟動之后,妖精們的精神上都會受到相當程度的壓迫,風系的符文系統更是如此,所以出現操作偏差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娜塔莉亞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學會在精神極度恍惚的狀況下配合我的動作調整符文系統的狀況,而阿克西尼亞僅用三天時間就跟上了我的步調。

  當然這也和妖精個人的經驗有關,剛和我搭檔的時候娜塔莉亞才十七歲,她是第一次獨立操作安裝在人類飛行機械上的符文系統,而阿克西尼亞顯然已經是“老油條”了。

  阿克西尼亞那沉默的性格還有精準的操作無形中讓我松了一口氣,她已經有一雙翡翠色的眼眸了,如果再像娜塔莉亞那樣活蹦亂跳又笨手笨腳,我恐怕就會日日活在對逝去的搭檔的懷念之中了。

  在這半個多月的適應性飛行中,我一直抱有一個疑問,那就是爲什么統帥部會選擇我這樣一個在第一次戰斗飛行中就弄死了自己的搭檔的人來參加這次絕密任務?表面上的理由是,我是當時部署在東大陸的空軍部隊當中的頭號王牌,可仔細一想這個理由站不住腳:如果在任務執行當中,因為和我搭檔的妖精——也就是阿克西尼亞——過勞死而影響了任務目標的達成,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我還沒有傻到去找度鳥艦隊的高層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反正任務正式開始之后,一切總會水落石出的。我沒有料到的是,這個問題的答案竟然成為了我了解阿克西尼亞這位少女的契機。

  那是四月中旬的一天,距離度鳥艦隊正式啟航還有十四天的一個傍晚。

  那天晚飯之后,一直對我的熱情邀約視而不見的阿克西尼亞忽然主動來找我,提議我們一起去海邊散散步。

  摩爾曼斯克是邦聯在東大陸緯度最高的不凍港,在快到五月的這個時候還冷得可以,尤其是海邊,從極海大冰原吹來的寒風就如字面上形容的那樣“鋒利得像刀子一樣”。

  我和阿克西尼亞并肩走在摩爾曼斯克的海濱大道上,左邊是戰前摩爾曼斯克最有名的海濱小食店群,右邊隔著一道堤壩,就是冰冷的深黑色的極海海水。

  雖然對不起娜塔莉亞,但是我確實對阿克西尼亞邀約我這個行為背后的意義浮想聯翩,可所有這些帶著些許青春的味道的浮想很快就隨著一直沉默不語的阿克西尼亞的吐露的話語而煙消云散。

  “這個給你,今天中午彭楚克上校讓我轉交的。”說著阿克西尼亞遞來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上蓋著契卡的正方形專用章。

  我接過信封之后,疑惑的看著阿克西尼亞,于是少女簡明扼要的解釋道:“這是你新的保密等級證明,‘妖精殺手’同志。”

  阿克西尼亞最后吐露的詞組比起信封里的新保密等級更讓我驚訝,我發現在說出這個詞的時候,阿克西尼亞的嘴角露出一點點頑皮的笑意——原來這個少女也做出有這種表情的啊。

  事后回想起來,我總是忍不住去揣度,那笑意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錯覺的話,是否說明我和阿克西尼亞的距離在這半個月里確實縮短了呢?而在當時,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刻印了我過去的悲傷和痛苦的綽號上。我思考著阿克西尼亞此刻抖出她知道我的過去這個信息的意味,我覺得這和我手中的牛皮紙信封必定有著某種聯繫。

  也許是因為我那陰晴不定的表情,阿克西尼亞臉上掛起了淺淺的笑意,她用少見的溫柔語調安慰我道:“不用擔心,因為我的任務就是被你殺死啊。”

  我一時無法理解阿克西尼亞的話語,在我的認知里,妖精一族是非常重視生命的一族,娜塔莉亞曾經告訴我:“我們妖精啊,就算腦海裡有一點點輕生的念頭,都是不被允許的,被發現了就是重罪哦!”

  可是阿克西尼亞的表情語氣又不像是在開玩笑,從少女的身形里,我甚至讀到一種凜然的氣質,這種氣質告訴我她是真的打算爲了這個任務慷慨赴死。

  “什么意思?這個任務還有什么內幕沒有告訴我,對吧?”我的問題剛出口,我就察覺到自己犯了個錯誤:這個任務不是“還有”什么內幕沒有告訴我,而是根本什么都沒告訴我,除了執行任務的特別艦隊的名字。

  “你的第一次巡航,擊落了三架符文機,對吧?其中有一位的飛行員被我們俘獲了,他堅持認為,擊落他的不是雅克Ⅱ,而是我們秘密投入的新機型,理由是就算透支妖精的精神力,那個性能絕對不是雅克Ⅱ能達到的。以他的話為根據,再加上你用活塞動力機擊落敵人新式符文機的戰績,統帥部認為你在透支妖精精神力的狀況下,能將雅克Ⅱ的性能發揮到極限。換而言之——”阿克西尼亞緊趕兩步,搶到我的前方,然后轉身面向我,雙手背在身后倒退著走著,我差一點就把她錯看成一年多前的娜塔莉亞,那一天傍晚,她也是這樣面朝著我倒退著走著。

  ——吶,如果格裡沙你作一首詩來稱贊我的眼睛的話,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哦……

  “——換而言之,”爲了甩開腦海裡突然涌起的回憶浪潮,我接過阿克西尼亞的話頭,“統帥部本來就打算依靠我操作的雅克Ⅱ在短時間內爆發出來的高性能、高戰力,來達成某個目的,是這樣吧?”

  “沒錯,所以選擇你的搭檔的時候對體力和精神上的韌性特別的看重。”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選上身體健康,冷靜,同時像機械般精準的阿克西尼亞啊。”

  “對,不過我會被選上還有另一個理由。”說著阿克西尼亞忽然停下腳步,她遙望這遠方正在出港的一支護航艦隊,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沉默不語。

  大約一個中隊的掛載著夜間用裝備的活塞動力機排成人字形飛過我們頭頂,發動機的轟鳴聲中,隱約傳來什么地方的歌聲,《神圣的戰爭》那堅定并且充滿了無所畏懼的氣概的旋律突破了機械的噪音,迴響在我的耳畔。

  終于,阿克西尼亞再次開口了:“我的搭檔犧牲在了極海的冰原上。他騙了我。當時他告訴我飛機被打壞了,必須要迫降,所以我們就迫降在了冰面上。在迫降的過程中他一直說著降落之后要怎么樣分配機上僅有的應急乾糧,怎么鑿冰弄澹水,怎么求救,獲救了以后又怎么怎么樣,可一降落,機內通訊用的話筒里就剩下一片寂靜。我掀開座艙蓋,爬到前座去,才發現他早就斷了氣。”

  “其實飛機并沒有壞,只不過是他中彈了,對吧?”

  阿克西尼亞默默的點了點頭,又沉默了半晌之后才繼續說:“我們的戰斗空域在極海大道附近,起飛前的戰術簡報上說那附近的海面上有一條我們的航空母艦。如果我知道他受傷了,一定會堅持迫降到那艘航空母艦上。但是,你也知道的把,雅克Ⅱ要在航母上降落,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不借助符文系統根本做不到。他一定是擔心經過了那樣的戰斗之后再讓我承擔著艦帶來的負擔會讓我過勞死,所以才騙了我。可是他多半沒有想到,獨自一人留在世上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所以才接受這個尋死的任務?”

  “恩,拜托你了。”

  我凝視著望著大海的阿克西尼亞的側臉,她訴說方才那一切的時候,語調都相當的平緩,波瀾不驚,她的面容也和往常一樣顯得沉靜、穩重。但是我認為,那平靜的表面下隱藏著的感情一定充滿了驚濤駭浪。我頭一次感到這位少女和我有著某種聯系,我們都失去了搭檔,都獨自一人品嘗著搭檔走后的痛苦和悲傷。

  在這種認知的推動下,我忽然打算對她敞開心扉:“我的前任搭檔娜塔莉亞……”

  可惜我剛開了個頭,就被阿克西尼亞打斷了,她說:“別講,我不想聽。我們的關係不應該再親密了,再靠近就只是徒增傷痛罷了。”

  這時候我突然明白了她今天叫我出來,然后說了這些的用意——這就和她不愿意和我產生更深的羈絆的理由一樣,都是爲了在任務結束,而我還生還的狀況下,減輕我的悲傷與自責罷了。當然,這有可能是我的自作多情,可是我就是有這樣的自信,認定我猜得八九不離十,究其原因,大概是很久以前我在飛行學院得到的一句忠告吧。

  那是在向我引薦我未來的搭檔娜塔莉亞前一天晚上,我的飛行教官波波夫說的話語:“記住,格裡沙,妖精們的性格各異,有狡猾的,有刁鉆的,也有玩世不恭的,甚至還有惡劣到讓人想要掐死她的,但是,這都不過是因為她們活得太久了,從本性上說,妖精們都是好得不得了的女孩子。”

  這句話語,讓我一直以來都以最好的角度來評價妖精們的作為。

  而對于阿克西尼亞,我決定多少要對她的關心表示下感謝,所以在回到住所之后,我從行李裡面找出一張便箋,塞給她。

  “這是什么?”阿克西尼亞一副不解的模樣問道。

  “是稱贊你的眼睛的詩,我寫的。”

  阿克西尼亞低下頭,將那十四行詩看完,然后禁不住笑出聲來:“這算什么,跟兒歌似的……”

  我也跟著她一起笑起來。

  可正是這首兒歌般的蹩腳詩歌,讓娜塔莉亞高興得手舞足蹈,然后她按照約定告訴我了那個秘密。

  ——吶,我很喜歡很喜歡你哦,格裡沙,退役之后,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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