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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小小流放者(一)

  想讓羅蘭活下去,不管政治和種族。只是懷揣這樣的想法和朦朧稀薄的罪惡感,布倫希爾抱緊了懷中顫抖越來越激烈的身子。

  ——被狼咬了。

  布倫希爾的腦袋里浮現出這樣的感覺,現實中咬住手不放的卻不是四條腿的犬科猛獸,是一個5歲大的人類男孩。

  短暫停留博德村期間,這個好奇、大膽,同時又頗為乖巧的男孩給精靈少女的印象是有如喜歡黏住人磨蹭撒歡的小狗,此刻咬住她的同一人眼中只有絕望和激烈燃燒的仇恨瘋狂,就好像垂死的野獸。

  和掉進陷阱做著徒勞之舉的狼一摸一樣。

  幼年曾經被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的狼抓傷,遇見李林時也是被狼追趕的布倫希爾不知是被勾起了童年的恐怖體驗,還是太過疼痛之故,已經成年,還是軍官的女精靈叫出聲來。

  全副武裝的士兵涌了進來,沖在最前面的二等兵高舉起槍托,準備對準那雙釋出兇光的紫瞳用力砸下去。

  “士兵!立正!”

  男孩直勾勾的看著馬上就要砸中自己的槍托閃電般縮了回去,在聽不懂的語言喊叫過后,精靈滿是惡意的臉孔變得極為端正,形狀奇特的鐵棒、木塊混合體在清脆的鞋跟撞擊聲后豎舉精靈的胸前。

  “步槍!上肩!”

  嚴肅自律的面孔多了困惑,軍階低于少校的大兵們還是執行了命令,步槍斜靠上肩。山毛櫸制槍托護木、金屬制槍刺在漏進帳篷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士兵們昂揚的殺意隨著日常訓練的動作和正常發揮機能的命令體系冷卻下來。

  “你們都出去吧,需要的話,我會叫的。”

  不容置喙的命令下達,空著的右手拍了拍腰間的木盒槍套示意自己有足夠的自衛能力,在布倫希爾的逼視下,士兵們將爭辯咽回肚里,行過持槍禮后轉身退了出去。

  還完禮的右手垂了下來。滴下鮮血的左手沒有傳來更進一步的劇痛,5歲男孩的咬肌只會發揮出符合年齡、身體組織結構的咬合力,不會因為表情猙獰。眼神兇惡而變得能與真正的肉食猛獸相匹敵。

  反過來,精神層面的咬傷比實際感受到的痛楚更讓布倫希爾感到胸口發堵。

  這個男孩封閉了自己的心靈,對外界接觸他只有死尸般的沉默和野獸般的胡亂攻擊兩途。不再相信他人所說,對一切接近他的都只用憎恨進行反擊,縮進自己的黑暗中拒絕生存。

  沒有任何原因的,布倫希爾覺得這景象有似曾相識之感。

  在何處見過這小孩兒亂發脾氣的景象呢?想要從記憶中搜尋相關的印象對照比較,疼痛的感覺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提醒她,眼下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

  “殺人兇手——”

  再度重復的稱呼之中滲出詛咒、怨恨的氣味,男孩的聲音是平靜的,異樣平靜下涌動的是黑色的情感漩渦,超出憤怒的界限,深沉的憎恨自紫色瞳孔中發酵。

  ——原來如此啊。

  布倫希爾恍然大悟。

  男孩的恨意并非針對她。洶涌的情緒是想摧毀一切與李林相關之物。無法處理與接受悲慘的現實,將之轉換為對始作俑者的無盡憎恨,不受控制的波及周邊。

  無法得到原諒,不可能靠講道理說得通。哪怕只有牙齒可以帶給敵人一點傷害,也會竭盡全力咬住絕不松開。

  身為上校直屬部下的你。在他眼里是幫兇和共犯。

  燃燒怨恨、憤怒和眼淚的紫瞳在印證提爾的論斷,幾乎快要哭出來卻不能的雙眼釋放令觀者頭皮發麻的火焰,在布倫希爾看來,那是極盡慘痛的畫面。

  多么凄慘,多么悲哀。

  明明只有5歲。

  還是連未來這個詞代表的意義都還懵懂的年紀。

  毫不懷疑、毫無煩擾的享受迎接明天的天真年紀。

  面對突如其來的慘劇根本無能為力,也未曾作好心理準備。僅僅一瞬間就被強逼著接受殘酷沉重的現實。對此有過經歷,曾經牽著哭泣的妹妹在親人葬禮上像一具失去靈魂的人偶般不知做什么好,不知能做些什么的布倫希爾能從中產生情感共鳴。

  世界是如此殘酷,吝嗇的只將死亡這一贈品平等賜予每一位臣民。盡管所有生物都拼了命的想要在苛酷的環境中生存下去,但死亡并不理會、尊重這種種努力,蠻橫又不講理的的帶走生命,將突如其來的悲慟強行塞給尚生存者。

  布倫希爾在小時候通過見證至親的死亡了解了這個事實,在當時的尼福爾海姆連維持最基本的生存都十分艱難的環境之下,根本沒有留給她整理個人感情的空擋,沉湎哀傷之情無法自拔的話便會不知不覺成為倒斃不起的死尸。唯有一邊吞咽眼淚,一邊拉扯弗蕾婭的布倫希爾是用為生存奔波辛勞填滿遺忘悲傷的空擋走過來的,對羅蘭此刻的反應,她能夠理解。

  沒有生存動力和由此引出發狂攻擊來宣泄傷痛憤恨的男孩固然封閉了心靈,但尚不完全,對外界的刺激還是可以感受到的。

  你這樣還是算是李拿度.達爾克的兒子嗎?——剛才話語中提及其父的名字,這一行為觸動誘發了羅蘭內心對現實擠壓下來的悲情和絕望,如同扣下扳機的手槍,漆黑的情緒爆發了。

  對觸動黑暗的女性、對精靈、對李林的手下——噴發出憎恨。

  然后——

  “那個樣子繼續下去的話,你會死的。”

  不甩掉緊咬住自己的牙齒,也不簡單的對這股比怒吼和慘叫還要激烈的情緒施以否定。布倫希爾彎下身,輕柔地靠近顫抖和哭泣都難以做到的男孩,帶著如同病相憐氣息的聲調輕輕靠上給下頜注入僅存不多體力的羅蘭。

  盡管想要抗拒外界的聲音,把自己鎖進黑暗虛無之中,甚至就這樣死掉算數。但長相盡顯優雅柔美和獨特母性關懷氣質的女精靈用人類語言傾吐的話音還是介入羅蘭腦中。

  “活下去、你活著就好——你的父母如果有想要對你說,但未能傳達至你那里的言語,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腦袋里竄過電流般的麻痹,不受理性束縛的怒意更進一步燃燒。

  別開玩笑了!混蛋!

  別開玩笑了!混蛋!

  殺掉大家,毀掉村子的不正是你們嗎?!是你們把爸爸、媽媽、修女、克洛伊給——!!

  殺人兇手說什么漂亮話!一副好像很了解的樣子,你們知道被殺掉的人又多痛苦嗎?!你們知道看著認識的人在眼前毫無道理的死掉是什么感覺嗎!殺人兇手!

  咬住精靈手背的嘴吐不出一句指責,只有燃燒著恨意與悲傷的紫瞳跟布倫希爾的良心默默將羅蘭甚至無法稱得上條理的狂怒轉化為對精靈少女自身的苛責。

  啊啊,確實是那樣沒錯。

  無意用不曾直接參與、什么也沒干、服從命令充當借口,從撕扯心靈的指責中逃脫,布倫希爾坦承自己確有共犯的定罪。

  但是,那又怎么樣?

  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充滿辛酸和痛苦的事情,可生者依然會祈禱、期盼明天會更好,任性的將生存這件事情繼續下去,因為那是生者的責任。

  為了生存,必須戰斗。

  逃避即死亡,能選的只有認命還是挑戰。

  與以孤身承擔起變革世界這種光聽到都會產生眩暈感覺的沉重大業默默前行,帶領大家挑戰不合理的上校比起來,承擔與事實幾無差別的罪責算的了什么。連這點程度的事情都抗不下來的肩膀,今后要如何為那道背影分擔整個世界的重量?

  是因為心系誰的身上之故,抑或相似經歷的同病相憐激發了旺盛的母性本能,布倫希爾伸出了另一只手。

  青春期的少女手指輕柔地撫摸不斷涌出眼淚的臉龐,不見任何陰霾,只有單一暖意的翠綠色眸子無聲的安慰著走投無路的男孩。

  不是想利用他、期待他、出賣他、傷害她,只是單純地想去撫平紫色眼瞳深處的傷痕,把羅蘭從經歷過悲慘之事后對世界、對自身的絕望之中拖離。

  不清楚這能否算是一種救贖,或許在旁觀者眼中和偽善并無二致也說不定。

  不過,布倫希爾深信這是必要的。對這個被世界拋棄了的可憐男孩而言,同情、憐憫并不是可有可無的無關緊要之物,說虛偽也好,說傲慢也好。布倫希爾想要照顧這個男孩從絕望中走出來。

  真的——只是這樣而已。

  所以理所當然的,不存在羞恥或做作的,布倫希爾展開臂膀將發不出聲抽泣嗚咽的男孩攬入懷中。

  不在意短小的四肢毆打踢踹身體,溫柔而有力的擁抱男孩。

  “試著活下去吧,不光為了你自己,也為你的父母、親友,還有……克洛伊。”

  不帶敬意與信任,也不索求任何回報,將自身的熱量傳遞給冰涼的單薄身體,讓人不敢想象桃色的溫暖擁抱,對,是如同母親一般的擁抱。(歡迎您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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