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沖入機庫時,現場已經一片混亂。
由于通報及時,非戰斗人員早已撤離機庫,留下親衛隊、陸戰隊與敵軍交戰。以維修機架和通道為掩體,雙方激烈的交換著子彈。
槍聲異常激烈,但戰況卻是一邊倒。
俘虜們對新入手的武器并不熟悉,還玩不轉沖鋒槍、自動步槍這些高大上的玩具,打出去的子彈能打到人純屬彩票中大獎。相對的,親衛隊是數一數二的精銳,陸戰隊是艦內戰斗的專家,他們不但熟悉手里的武器,也很熟悉該如何應對這種局面。可以說他們是只用三分力在和俘虜們戰斗,其成員大半已經換上高空作業服就是明證。
要不是靠蜘蛛、兜蟲、花螳螂這樣精通槍械的特殊作戰專家,還有狄安娜使用魔法進行牽制攻擊,恐怕戰斗早就結束了。
羅蘭從門邊環視機庫,視線定格在左前方的固定架,白色獨角MDS靜靜的站在戰場之中,一言不發地回望他。
另一側的狄安娜也在此時也發現了他,正要招呼卻被羅蘭的手勢阻止。隨著羅蘭的視線瞥向前方,修女乖巧的點點頭,對準上方揚起手。
雷電撕裂空氣,長長的閃電之槍被艦內放電系統削弱了威力,承受直擊的3名士兵還是被直接擊倒在地,更多的士兵被突然閃現的強光暫時奪取了視力。一時間,槍聲停了下來。
趁著短暫的空隙,羅蘭一口氣沖出通道。
子彈呼嘯著掠過周遭,發熱的視線無暇張望射手潛伏在何處。搶在閘門開啟前奪取控制權,爭取時間讓大家轉移到“奮進”號上去,同時救出被挾持的密涅瓦——腦袋里僅剩這一個念頭,羅蘭縱身躍向“獨角獸”,白色機體逐漸放大,固定架并未徹底鎖死,控制鑰匙就插在操作盤上。就在只差一步就能觸碰到鑰匙,擰向“解除鎖定”之時。低沉的律動響起,刺眼的強光和輻射熱從背后襲來。
“鬧劇到此結束。”
混有冷漠聲音的熱浪穿透布料刺入肌膚,羅蘭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向背后,紫色MA舉起帶勾爪的手臂對準自己。正中間三門粒子炮炮口涌動著危險的光芒,金屬面罩下的尼德霍格正緊盯著他。
越過齜牙咧嘴的黑龍,羅蘭和一道靜謚的目光對上,那個人身穿軍服站在高層維修通道,手扶欄桿。睥睨下方。
沒有余裕去思考李林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只要他想,那就一定有辦法辦到。而原本監視法芙娜的尼德霍格在此出現,又有什么意味,簡直不言自明。和站在相當于6層樓高度的那個人對視著,羅蘭一動不動,這不是大勢已去的絕望,也不是抗拒承認結果的孩子氣固執,對羅蘭來說,只是不想做出別開視線或其它類似屈服的動作。
只有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想。
“如果我出手的話,不用一分鐘,事情就會結束。”
談不上傲慢或是威脅,純粹陳述事實的語氣讓激烈的交火仿佛停頓了一下。
無視周遭變化,李林居高臨下地問到:
“你想做什么?”
“否定了我們,接下來又有什么打算?是要將希望寄托在查理曼以及人類陣營那一側,與我們為敵嗎?”
一直被保留的問題攤在兩人之間,透過因粒子炮炮口熱量而扭曲的空氣,李林的身形在羅蘭眼中搖晃起來。
“人類并沒有期望變革,他們所期待的未來和你期盼的未來不是一回事。即便得到了你的幫助。最終他們想要做的和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將扭曲的世界繼續下去,這就是你所期望的嗎?”
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就是什么都沒學到。
一再重復相同的錯誤。一再誓言不讓悲劇再次上演,說著“總有一天”,最終不過將延長的債務作為遺產交給下一代,為下一個輪回添加了諷刺的注腳。
這樣的生物不需要指引,他們沒那個價值。
“能夠變革世界,終結扭曲循環的。就只有我們而已。這個事實不會因為一時的激情改變,也不會因為你相信‘人類可以改變而動搖,些許可能性遠不足以顛覆即將降臨的未來。”
不容分辨,仿佛“現實”本身一般冷淡的聲音接著問到:
“就算這樣你也要選擇那一邊嗎?到底是為什么?為了誰?你能做什么?”
簡單之極的問題,份量卻格外沉重,連體溫都似乎被現實的重量從體內排擠出去,留下空洞的面對疑問。
不,不對。
血肉之軀絕不空洞,可能性、希望——也絕不是可有可無的。
被親衛隊張開的彈幕壓制,奮進號的船員依舊沒有放棄還擊和拯救中彈的同袍,蜘蛛和兜蟲正試圖接近閘門的配電箱,還有格羅莉婭與薇妮雅,當然,還有法芙娜和密涅瓦。每個人都看到李林降臨于此,也都認識到在那股力量面前,個人有多么微不足道,可他們還是沒有放棄抵抗。
他們在抵抗什么?
對國家和君主的忠誠,想要活下去的生存本能,隨大流的反射動作——每種解釋可能都能對上號,可能也都對。可是,并不僅僅只是這樣而已。
在自然和世界都能予以改變,等同于天災的“絕對”面前,忠誠心之類根本無法支撐。人們不會對海嘯或地震抱有憤怒和疑問,只能將之視為生活在世界上無法躲避的宿命,默默接受災難帶來的痛苦。力量更甚于此的李林更應成為“不可抗力”的象征,應該無人反抗他才是。
此刻,渺小的,猶如沙塵一般的人類卻在對抗“神意代行者”的意志。
為什么?
為了什么?
(……一定要說為什么的話,那一定是必須和什么戰斗。)
少年胸口涌起強烈的熱量,再次抬頭看向那雙睥睨萬物的赤紅之瞳。
人不是螻蟻,更不是零件。每個人面對現實與未知的未來時,皆有各自的做法,不論目的和手段如何,大家都認為世界尚有改善的余地,每個人都懷抱著“變得現在更好”的小小善意踏出自己的步伐。盡管源于善意的結果最終未必能創造出十全十美的結果。不同的理念發生碰撞引發各種各樣的對立,可若是連那層善意也加以否定,世界也就只剩下虛無了。
世界存在著差異和對立,也確實需要這些。
但世界并非只需要對立。李林構想的世界里就只有差異和對立,以及連由此產生的怨恨也加以管理、冠以“安定”之名的僵局。否定了相信對話的善意和協調的可能性,把放棄和絕望包裝成真理給予所有人——這不合理,太過殘酷,沒有人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這種事情。大家也正是受到身為人、身為智慧生命的本能驅使做出反抗。
或許這是天真,是幼稚,是還不夠成熟的自己的誤會,最終會被背叛,但是——
(我……想要去相信)
理想、共存、自由、和平、平等、善意、博愛、可能性——這些美好的詞匯到現在還只是美好的詞匯,恐怕到遙遠的將來也還只是美好的詞匯,僅憑自己一人什么也無法改變,可否定這一切更不會改變什么。
一步步的積累,一步步的前進,不斷地努力和繼承。弱小又不完全的人類只能如此前進,而改變世界的第一步,也一定是從“相信”開始,向遙遠到近乎永恒的“總有一天”前進,不去相信的話,什么都不會開始。
“……為了大家。”
被胸口涌動的熱量推了一把,褪去青澀的少年仰望面無表情的養父。
“不分種族和敵我,也不分國家和陣營,我想去探索對立之外的道路。”
冰冷的話語壓上來,凍結了接下來想說的話。
“這簡直像是勇者會說的話呢。不過……你說的‘大家’是指什么?”
尖刻的反詰刺痛羅蘭的心,即使知道會被這么問,也知道他想表達的意思,被正中痛處的感覺依然不會改變。
“教會想要政教合一的統一國家。大國想要符合自己利益的版圖,小國想游走于大國之間謀利和生存,至于普通民眾……他們的想法很多,但專注于眼前的生活就已經竭盡全力,最后除了接受什么也做不了。你所說的大家是哪一邊?你想選擇哪一邊?”
選擇是會傷人的,決定成千上萬人命運的選擇更不必說。這世上沒有讓所有人獲得幸福的魔法。有人會因此憤怒,也有人因此悲傷,上位者的選擇原本就是建立在踐踏他人想法之上的。
“或許可以一時攜手,但只要存在差別,對立就一定會持續,結果還是會回到原點。想要成為一切意志的代言者,連差異也一并包容,唯有成為容器——就像過去的勇者、神意代行者一樣,騰空自己、跨越瘋狂來容納所有人的意志。”
俯視下來的紅瞳平靜地訴說著,羅蘭強撐著也不移開自己的視線。
意識到李林所說的“容器”就是指“神”,由代行神之意志的他親口說出這話,有著格外強勁的現實感,羅蘭不禁咽下一口唾沫。
“你現在所相信的希望、可能性,總有一天會背叛的。最終只會在絕望中自滅或是閉塞。現在還來得及,跟我來吧。你應該也懂的,就像曾經的李拿度.達爾克一樣,現在的你已無法回到你所說的‘大家’之中了。”
胸口突然一陣刺痛。那是收在心底的恐懼被說中的痛楚。被冰冷的話語奪去體溫,羅蘭抬頭看著李林。
這也是事實,而且還是從和他相遇開始就隱約理解到的事實,所以此刻聽起來更加覺得真實,沒有絲毫詭辯和謊言的氣息。
不論從理論還是實際角度來說,恐怕李林描繪的未來正是讓世界永遠存續下去的獨一無二的答案。
可——
“就算這樣。”
正因為了解現實有多殘酷,才會期望改變,“美好的未來”應該是比現在更好,而不是通過壓抑人性,通過操弄對立和立場調整來維持。
光是說著“總有一天”,“總有一天”的確是不會來臨,可如果抱著微小的希望,一點點、一步步的朝著前方努力。至少這樣的話,可能性并不完全是零吧。
“不論多么辛苦。多么艱難,我已經決定了會沿著自己決定的路前進,直到最后一刻為止。”
自己思考,自己決定。自己負責。
這就是羅蘭的答案。
正因如此,他才沒辦法去盲目相信李林的理論——不是經過自己經歷后思考所得到的理想,終究是借來的東西。在已經親眼看見那套理論的陰暗面和非人之處后,他無法承認世界應該是那樣的,更不要說像狂信徒那樣坦然接受。
所以他要自己去探索和求證。就算與李林乃至整個世界為敵也在所不惜。
“真是年輕氣盛吶,那么——”
一記響指,幾名親衛隊隊員挾住兩名少女從通道里走了出來,正是被俘虜的法芙娜和密涅瓦,李林掏出手槍,將槍口對準有著翡翠色眸子的少女。
“最重要的事物在眼前被踐踏時,你還能說出為了大家這種話嗎?”
“住手!”
羅蘭大喊著,奮進號的船員們也叫嚷著想要沖出來,隨著尼德霍格重重一踩甲板,沉重的沖擊讓機庫頓時安靜下來。唯有少年挺直身子怒吼到:
“放開她!就算不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你也大可堂堂正正的制服這里所有人吧!齊格菲.奧托.李林身為執政官的矜持和神意代行者的名譽都到哪里去了?!”
“矜持?名譽?”
沒有起伏的聲調仿佛正在冷笑,只聽李林以毫不妥協的姿態反擊。
“如果矜持和名譽會讓數萬、數十萬、數百萬將兵化為白骨的話,那這種名譽和矜持不要也罷。”
“我不否認某些時候我是個獨裁者,也不能肯定未來某個時候會不會成為別人眼中的暴君,但我從沒有把國家當成自己的私產,也從未將防衛軍視為私人軍隊。為了個人的名譽和矜持,讓成千上萬家庭失去丈夫、父親、兒子,這是依照哪一條法律?這樣一來的話,和歷史上的暴君又有什么不同?還是說。你認為有了理想和信念,就算發動戰爭也無所謂,為崇高的理想殺人比為所謂的名譽殺人更加高尚?”
不只是羅蘭,勇敢的奮進號船員們也沉默了。
之前李林還毫無躊躇的講著建立新秩序的必要性。宣揚著自己的理念,論證己方為此發動戰爭的合理性,此刻卻用“以理念殺人是否高尚”這種暴力的大義將挾持人質的行為正當化,無論以那種標準評判,這都是相當卑鄙的手段。但僅從立論的角度,李林的陳述卻是無比正確的。
兩名弱女子的性命和上百萬的生命。犧牲哪一邊換來的和平更有價值?
被問到這個問題,恐怕誰都會猶豫吧,但奉上迷題的家伙卻有著極為明確的價值觀,只追求“正確”的他是不會被這個問題絆住手腳的。而羅蘭那邊無論怎么回答都會陷入變成贊同李林的窘境。
為崇高理想和信念發動戰爭也無妨,這就和李林、教會、國王們的做法毫無分別;為多數人而犧牲少數人,那么李林現在的做法就是正確的。
他是預測到自己的反應,所以在之前的談話做好了鋪墊?亦或是他的反應夠快使然?不論答案是哪一個,羅蘭都感到了深深的寒意,默默聆聽李林的發言。
“當你謳歌理想、吸引聽眾的時候,你就應該事先想到有人會為你的理想送命。理想之花除了辛勤努力的耕耘,還需要鮮血的澆灌才能綻放,你為自己那充滿浪漫主義的夢想準備了多少祭品?準備實踐理想之人,最起碼要有這種程度的覺悟。好了,回答我,你的選擇是?”
喧囂的機庫只剩下氣流的嗚咽,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那對養父子身上,每個人都清楚他們之間的言語交鋒將會決定這里不少人的命運,但很少有人知道這場對話所決定的,還有世界的走向。大家攥緊了手中的武器,委身于占卜命運的凝重時間緩慢流逝。
少年闔上眼瞼,就在其他人都認為他已經決定放棄的時候,紫色眸子睜開。一聲苦笑溢了出來。
“原來你這么怕我嗎?”
現場陷入更加凝重的死寂。
以國家最高指導者來說,亞爾夫海姆最高執政官可說是少有的開明,但其本質依舊是君主,而且還是有著“神授”這一合法外衣的那種。無論是出于尊嚴和矜持。還是為了維護權威,敢于當面挑戰這層“絕對”之人,很大程度都要面對下一秒就會上絞架的風險。
眼前這一幕雖然稱不上“空前絕后”,至少也是在場觀眾“迄今僅見”的。
在驚訝、錯愕、欣喜的夾縫間,少年繼續發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聲。
“如果覺得我礙事。一開始就直接用武力解決好了,又何必花時間說服呢?之所以沒這樣做,純粹只是因為辦不到吧?”
槍口一動不動,一直掌握著話語主導權的嘴唇沒有任何回應,沐浴在所有視線中,少年鼓起丹田之氣,接近全力的、拼上性命似得大喊:
“保護重要的人和世界,誰規定兩者只能選擇其一的?世界也好,密涅瓦也好、法芙娜也好、我所認識的朋友們也好,對我而言都是無可取代的!哪能像計算數值一樣加以排序?!也許你會說我太理想主義。但我決定了,一直要做到極限為止,絕不要事后才說如果當時這么做就好了!!”
“你這家伙……!”
尼德霍格瞪大雙眼,布滿血絲的眼睛涌出貨真價實的殺意,光線炮的出力驟然提升,沒人懷疑被踩了尾巴的親衛隊隊長下一秒就會讓羅蘭從世間蒸發。
“住手。”
冷靜的聲音制止了尼德霍格,還未等旁人反應過來,李林那像是水晶雕刻般俊逸的臉孔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你這閃光的不孝子啊……”
意義不明的話語中,自動手槍的槍口垂了下來,李林揚起左手。親衛隊也將槍口垂向地面,尼德霍格關閉了粒子炮的回路。
“也罷,既然你認為我的想法有缺陷,也有打到我的自信和覺悟。那你大可以向我挑戰,一個沒實力的家伙被打翻在地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那是無比端正且燦爛的微笑,那笑容本身就可稱之為藝術品,但欣賞這件藝術品亦是相當危險的事情。不分人類、精靈、龍族,在場的聽眾同時垂下目光,唯有少年抬頭仰望太陽一般耀眼的神意代行者。毅然決然的臉上閃過一絲傷感。
李林的左手動了一下,某樣物體旋轉著落入羅蘭的手中。
“接下來就是相互競爭的關系。”
冷硬的聲音和狄蘭達爾的重量一起傳遞過來,早就知道自己的選擇會造成這一結果,真正到達這一刻,看著那個人轉身離去的背影時,羅蘭還是感到心中某個角落崩落了一塊。
那個背影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年輕、高大、遙遠、耀眼……現在又多了一層敵對的隔膜。
結果到最后,他們還是無法產生共鳴,明明對彼此的想法有所理解,也都承認對方行動的正當性,可最后還是無法達成共識。是因為太天真,不夠成熟嗎?或許是,但羅蘭就是無法忍受李林的嚴苛和尖銳。
“我要出發了。”
收納起勇者之劍,少年毅然說到。
“……去做你認為該做的事情吧。”
沒有回頭,執政官的背影回應到。
十幾分鐘后,奮進號與大帝號脫離接觸,以這一刻為分界線,之前一系列只能算搖籃曲的小沖突演奏完最后一個音符,席卷整個世界的戰爭進行曲開始了波瀾壯闊的血腥演出。
兩周后,羅蘭和密涅瓦秘密會見了黎塞留首相,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么,后世的史學家們整理首相遺留的文字時,在會見那天的日記中發現了一段意義難明的文字。
“一個幽靈,精靈復國主義的幽靈,在文明世界的上空游蕩了一千年,現在這個幽靈有了血肉,手持鐮刀向我們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