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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夾縫間的人們(二)

  語言匯成共鳴。

  ——汝為何物?

  男男女女的聲音交錯,輕巧、溫柔、且充滿無與倫比的壓力。

  這句話輕巧溫柔卻以無與倫比的壓力滲透腦部每個角落。

  ——汝為貞,教會的圣少女貞,伊斯卡略的貞,伊斯卡略的猶大。

  (開……什么玩笑)

  羅蘭的意識激烈掙扎。

  他知道有人在對自己灌輸什么,他知道那些話語的意思。然而,他明知如此,卻無力停止。完全不顧他的意識,話語不斷流入他的腦內。

  ——歡喜吧,此刻乃是重生之時。

  ——一切皆是為了吾等唯一的教義。

  ——汝乃是為了成就神跡的存在。

  ——沒有恐懼,沒有苦惱,也沒有不安。

  聲音里什么都沒有。

  舍棄一切情感執著的盡頭,白色虛無的世界,連自我都稀薄到近乎沒有。

  ——汝是手,汝是腳,汝是劍。手不會苦惱,腳不會恐懼,劍不會懷疑。只須執行命令即可。

  (我的意志是我自己的東西……絕不是別人的工具……!!)

  外來和內在反復拉鋸,低吟和吶喊不斷交錯。

  “——真是麻煩,自主意識居然這么強。”

  意識之海的外側,某個像嘆息又像嫌棄的聲音在飄蕩。

  地點是某間密室。

  沒有窗戶,與外部的聯系僅靠一扇全金屬制成的窄門、數個傳聲筒和經過層層加密的聯絡術式,照明全靠數個燭臺提供的火光。

  房間本身的空間相當寬敞,但空氣沉悶,加上搖曳的燭光和飄忽不定的人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墳墓,那些影子是地下游蕩的食尸鬼和盜墓者。

  其實,這里的確可以算作墳墓。

  普通的墳墓埋葬的是死者,這里埋葬的是一個個鮮活生命迄今累積的人生。

  房間中央擺放著一張白色大理石平臺,平臺的四個垂直面雕刻著繁復花紋,頂部打磨得光可鑒人,上面平躺著一位少女。少女的形式上披著一條薄絹,昏黃的燭光下幾乎形同于,身體曲線幾近露骨地曝露在眾多視線之下。

  如同精雕細琢的人偶,或者如尸體般的少女放置在平臺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在現場氣氛的烘托下,仿佛古代祭神的情景再現。當時也是讓少年少女走上祭壇,平躺在祭臺上,由祭司取出心臟放置在神龕上,祈禱太陽繼續升起,光明依然眷顧大地。

  那種野蠻血腥的習俗早已廢止幾千年了,但向神獻祭的行為依舊存在,只是變得更神圣,更精致。或者說,更殘酷了。

  其證據,便是白色祭臺的四角。仔細打掃后依然留下四道以祭臺為中心、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輻射的長方形白色印跡。從幅度推測,剛好平躺四名成年男性。

  這里原本是進行肅清者轉生儀式的場所。

  為達成完美的統一意識,盡量挑選個體差異較小的對象,通過限定條件差異來降低統一意識的風險,隨后以操作系術式清除絕大多數的人格與記憶,再強制將半自律型通訊術式烙印進意識中,將對象連結為一體。

  個人意識及記憶徹底粉碎,連對此感到后悔的自我都不復存在。以此為交換,獲得4具意識相互連接,所有體驗與記憶共享的“殺人兇器”。此處正是量產名為“肅清者”的生物兵器生產線。

  如今沒有需要進行儀式的對象,進行的也不是轉生儀式,但基本原理相近。對浸淫此道許久,且經驗豐富的魔法師來說,倒也不算太困難的作業。

  祭壇四角站著四名神官,身穿跟教會普通神官款式相同,顏色相反的黑色法衣。

  贖罪者。

  主張嚴格管理、限制魔法使用的教會在臺面之下建立起的獨創魔法體系技術者。

  這四名贖罪者是專職肅清者轉生儀式的負責人,對破壞人格、重塑記憶之類的工作頗多心得。不論怎樣的對象,將其內在替換成“別的東西”,對他們都是一件輕松的工作。

  迄今為止都是如此。

  路易王太子透過觀察術式俯視儀式現場,看到贖罪者們故作威嚴鎮定之狀,一邊偷偷擦掉額角冷汗的樣子,英俊的臉上現出冷笑。

  (圣祭之所嗎?這個名字還真是挺有意境呢。)

  冠以神圣之名,實際上卻是向和偏執獻祭的所在。或許有人會說財團和精靈陣營也在做相同的事,各國或多或少都有類似行徑,光抨擊教會難免有雙重標準之嫌。這些衛道士卻不曾想到,國家、財團、陣營的出發點是自身利益,教會同樣是為了自身利益。一邊大搞道德說教,一邊干這些齷蹉事,這就真的有點惡心人了。

  路易沒有道德潔癖,些許兩面派做法對自小浸淫政治世界的王太子而言根本無感。真正讓他不快的,是不知進退、忘乎所以的思想——無法釋懷不可能之事,想要完成未竟夢想的妄執。

  這似曾相識卻又不愿面對的無形焦躁讓王太子坐立難安,總是不自禁地想要嘲諷一番。

  嘲弄融入地下空間沉重的空氣中,一旁并肩而坐的姬艾爾朝查理曼的王太子投去似有似無的一瞥。

  對方嘴上什么都沒說,姬艾爾對路易的心理活動卻了若指掌。

  王太子也好,貴族也罷,面對眼前情形的反應和民眾其實差不了多少。最初只會評價其為瘋狂,予以唾棄嘲弄,隨著時間流逝,多數情況下人們不敢再取笑這類瘋狂的日子亦總會悄悄降臨。

  肅清者如是,活人獻祭如是,弒神亦如是。

  誠然,弒神絕非一蹴可就,一著不慎丟掉性命已經是最好的結局。可如果有縝密的算計安排,長期周到的準備,加上一點必要的運氣……就算是神,一不小心也會被人殺掉。

  一切都是為了人所支配的世界。從絕對權力者的神手中,為人類奪過支配權。

  在此之前,還有數個障礙需要跨越。

  其中最大最直接的障礙,無疑是這一代的神意代行者。

  力量、頭腦、手腕、決斷……任何一點都無可挑剔,簡直就是“完美”一詞的具象化。可最叫姬艾爾害怕,一想起來就全身起雞皮疙瘩的,是“無欲無求”這一點。

  財富、權力、地位、名譽、美色……他什么都不期望。全知全能,真正如同神明化身的他對世界上的一切——包括自己——不抱任何期望。

  某種角度來說,他比母神更像神。

  所謂的神是唯一且絕對的存在;正因為至高無上又獨一無二,神才能作為絕對者立居頂點。既然身為唯一且絕對的存在,神當然不需要如同脆弱的人類一樣,必須依賴集體生活來提高自己和整個種群的生存率;為了讓自己從心理層面肯定這種生存戰略,順利地加以實行,人類才會需要同類的存在。而打從感到寂寞與空虛的時間點開始,神就變得不再像神了。

  不會覺得孤獨,也不會覺得悲哀,更不會感受到心靈上的痛苦。就算沒有一草一木的荒蕪世界也能泰然生存下去,這就是李林。

  無欲無求,連些微幸福感和憎恨都不不需要,也不存在。如果他是神的話,那對教會,對人類是天大的好事,沒有動力干涉人世的神等同于一種自然現象或概念。如同風、水、火一樣,只要不會變成災害,沒有誰會在意。人世依舊是人世,以自己的意志遵循自己的規則持續運作。但李林不是神,他是神在人世的代言人,是神干涉人世的道具。

  作為道具,不需要自我意志,擁有自我人格的生命在以神之名的無盡殺戮之路上,不是自我崩壞,就是中途背棄。作為“干涉人世的活道具”,或者叫“在黑心老板母神手下任勞任怨的社畜”,李林恐怕是古往今來最合格的人選。

  如果只是“聽話的人偶”倒還罷了,最多也只是麻煩了一點,見縫插針的機會總還是有的。可李林這種能劃分進“全自動人偶”的品種,就真叫教會hold不住了。

  李林絕不是受母神操控的傀儡,至少不全是。一直以來發生的事情都證明,母神從未下達任何具體指示,頂多給個大方向,李林在做出各種決斷時也沒有出現過時間上的延遲。

  如果只是個純粹的傀儡,那么在無法及時得到母神指令的情況下遭遇突發事件時,他勢必會陷入手足無措、無法行動的狀態,白白錯失良好機會才對。可實際情況是,李林每一次都抓住了機遇,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情況了。換言之,齊格菲奧托李林這個男人都是以明確的意志和判斷,持續做出“最符合母神需求”的決斷的。

  對母神而言,有這種只需給予最小限度指示就能達成達成各種符合期待之結果的人物存在,簡直等于憑空多了一個身體。在可預見的日子——超出人類壽命、跨越國家誕生滅亡的漫長歲月里,神權都將穩如磐石不可撼動。豈止國家、教會,所有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生物都會被那家伙踩在腳下,永世不得翻身。人所支配的世界——教會長久以來的夙愿將徹底化作泡影和囈語。

  教會怎么可能把這種結果咽下去。現如今正是決定世界今后數千年走向的分歧點,如果錯失良機,一切都將無法挽回。正是覺悟到這些,教會才甘愿鋌而走險,與王太子合作。

  李林的最終目標是建立以精靈為主導的世界體系,一如當年的舊吉爾曼尼亞王國。過去吉爾曼尼亞是以魔法技術體系為主導,支配其它種族,新體系則是以技術生產力和經濟為主導,輔以制度規則形成支配。之所以采取此種機制,恐怕和精靈的人口脫不了干系。盡管到現在還弄不清楚具體數字,但以萬為單位的人口必定產生大量物資流動,財團再手眼通天,想隱瞞如此龐大的人口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唯一可行的辦法是虛構大量不存在的事業、部門,通過分散轉運將物流動向隱蔽起來。通過漫長的調查,教會已大致推算出精靈陣營的根據地大約在阿讓托拉通周圍,人口百萬上下。

  顯然,以滿打滿算一百來萬精靈去支配整個世界和億兆其它種族,這難度堪稱史詩級。堪比某藍星的小國打敗安全理事會五流氓,當上藍星總扛把子。就算有李林給他們開掛,成功完成史詩級任務,戰后平息各種動亂也足以叫他們不戰自潰。

  沒有可靠的后方,一時爆發性的強大根本無力持續。而能夠成為精靈陣營稱霸世界基業,同時又不會引起其他國家過度反感甚至圍毆的國家,唯有查理曼。阻止查理曼被征服、或是被徹底征服,等同于打斷了尖耳朵異端們的崛起之路。

  至于神意代行者,眼下暫時還沒什么有效手段,但已經開始著手。當前最重要的是破壞對手的戰略節奏,其它事項一律押后處理。

  “圣女殿下。”

  令人不快的聲音讓姬艾爾側目,不知什么時候路易轉過臉正看著她。

  “目前為止,儀式似乎都還順利的樣子。教會‘贖罪者’的實力果然非同凡響。”

  言語、儀態挑不出一點毛病,但表情和動作的細節卻呈現出高壓姿態。說白了,就是傲慢不遜。恐怕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確立心理優勢吧。

  姬艾爾暗自感嘆著合作者的幼稚于偏執之際,路易繼續自顧自地問到:

  “我想再確認一下,儀式完成后,她的人格依舊保存完好,是嗎?”

  “毋庸置疑,殿下。”

  理解了路易微笑下的言外之意,類似蟲子爬過的不快感掠過胸口,姬艾爾繼續說明:

  “將要烙印在她意識中的操作系術式并不直接干涉人格,而是對本能認知進行干涉,儀式結束后,她的意識會出現短暫的白紙化現象,睜開眼看到第一人后,那個人的相貌會立即烙印入意識中。如同破殼而出的雛鳥會將第一眼看見的生物認為父母,之后人格會恢復,但她將再也無法反抗或攻擊您……您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嗎?”

  有不滿的地方就說——隱蔽的反詰刺了回來,路易漫不經心的喝著摻白蘭地的紅茶,回答到:

  “與其說是不放心,不如說是不明白……和我們不一樣,你們可是很清楚那家伙……李林的底細的。”

  (原來如此。)

  在心里默默點頭,姬艾爾亦端起茶杯。

  殺頭生意有人做,虧本生意沒人碰。這是交易基本常識。教會明知李林的身份和力量,清楚與之為敵后果會是什么,仍甘冒風險滿足路易的要求,以展現結盟的誠意——這兩肋插刀、俠骨柔腸的畫風和教會的日常……似乎怎么都沒辦法聯系到一起。但凡智商在水平線以上的肯定懷疑教會是不是挖坑設套,等著自己往里跳,最后被這幫穿法袍的賣了還樂呵呵地幫他們數錢。

  “殿下,吾等絕不會進行沒有勝算的豪賭。縱然是看似無敵的神意代行者,也有不能觸碰的規則存在,我們的勝機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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