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他這么說了啊。”
界面終端里的獨裁官閣下依舊保持著他那招牌式的“天使微笑”,從那淡然一笑中,蘭斯羅黛無從窺見這位至尊究竟對自己的報告抱有何種感想。
其實這是大多數人與李林交流時的感受,這一位在任何時間都不曾流露過微笑以外的表情,可任何人都不會因此產生違和感。或許是他的微笑總是恰到好處,或許是他的微笑有著獨特的神秘感和吸引力,就像是名畫家筆下展露出神秘微笑的女性,讓人們不經意間沉浸那令人窒息的美麗當中。
那微笑說不定真的很美,美到甚至會把人的靈魂都吸進去。
可蘭斯羅黛卻總覺得那笑容有些滲人。
不是外表,也不說話的方式和態度問題,純粹只是那笑容和普通的、發自內心的微笑有些微妙的區別。對,與其說是在對別人微笑,更像是用微笑的面具來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缺乏人情味?”
面具一樣的笑臉揚起嘴角,被洞悉心思的沖擊流遍全身,“怎么敢……”的話語剛剛出口,對方朝自己擺了擺手。
“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曾經的監護人用這種手段試探、沖擊曾經的被監護人,從人倫和個人保護層面上來講,都是相當嚴重的問題。不被人抱怨指責才奇怪。”
正如李林所言,蘭斯羅黛和羅蘭的一席談話的話題基本上都是他選定的,其目的是為了試探羅蘭的意志和反應。
同樣的問題,面對不同的提問者,懷抱著不同的心態,做出的回答也有著微妙的差異。特別是像蘭斯羅黛這樣和羅蘭有著微妙相似立場的談話對象,在猶如鏡子映照般的即視感之下,羅蘭的心境會變得更加復雜,此時作出的回答也更具有參照比對的價值。
如果因為彼此的相似,能通過類似今天的互動來促成一段感情,最后還能得到一個樣本備選的話,那就更完美了……
蘭斯羅黛沒有必要也不應該知道這些真相。作為一顆具備高附加價值的棋子,她還有很多用處,不應該過早讓她接觸某些危險的秘密。在這種時候,用一套容易接受且不容易被懷疑的說辭來引導騎士小姐才是正確的做法。
“哪怕多救一個人也好,減少一個人的不幸也好的正義——這并沒什么不好,符合博愛、平等的原則,任何有最起碼的道德認知和良心的人都不會對此提出批評。”
否定正義、平等、博愛這些概念是愚蠢的。或許這些概念并沒有被貫徹,或許還會遭到嘲笑,或許隨著步入社會,接觸的人與事越多,就會出現“越是長大就越是明白這世上根本沒有正義”的認知。可即使是否定這些概念的人,在提到那些字眼的時候,心中依舊會浮現出一把尺子——用于衡量正義與非正義的尺子。
正義早就無處不在了,否定一個與世界同化的概念,等于否定世界本身。任何人都不會接受這種異想天開的胡言亂語。
雖然無法否定,但對于正義的標準和定義卻是可以操作調整的。
“同樣的,我們的正義也并不是什么錯誤,只是有些人不喜歡這種形式的正義。”
“不喜歡?”
“對,不喜歡。”
舊體制的受益者,舊秩序的維護者,舊道德的捍衛者,那些在戰火中失去家人、財產、尊嚴的人們——絕對不會喜歡亞爾夫海姆所主張的“新秩序之下的正義”。
至于羅蘭,他更像是一個殉道者。一個試圖在舊秩序與新秩序之間開辟出一條全新道路,試圖將世界引向一個具備多元可能性的未來。
簡直就像是一位苦行的先知。
只是絕大多數先知到最后總是被送上火刑架,而且直到他們化為灰燼之后很久,他們的主張才會被證明是正確的。
羅蘭會不會成為幸運的例外呢,就目前的形式來看,概率微乎其微。
“當然了,他們會不喜歡也是有他們自己的理由和主張,那些主張同樣很有道理。用言語溝通交流也不是不能改變他們中的一些人……只是絕大多數人并不會因為這樣而有所改變。”
所謂寧贈友邦,不予家奴。與其說這是一句無恥之言,不如說是很多統治階級真實心理的表述。那些高坐云端之上的權貴怎么可能容許過去的奴隸闖入自己的莊園和宮殿,在他們眼里,下眾甚至不能算是人,而是一群會說話、會工作的兩腳獸或半人半獸。至于尖耳朵異端們,不管從那種角度來看,都是一種毫無用處的害獸,就像糟蹋莊稼的野豬或是蝗蟲,一經發現就應該立即處理掉,以免貽患無窮。
持有這種思維的人,怎么能會接受一套完全背離他們的新秩序,與其將利益分潤給這些下賤的奴仆,還不如和外部勢力合作。
哪怕是羅蘭的某些主張,例如:平等、自由、博愛,在這幫家伙眼里都屬于大逆不道的異端思想。要知道人家可是成天把“誰是國王,誰是乞丐,那是由母神安排決定的。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掛在嘴邊上。你和這幫滿腦子尊卑等級的家伙去扯“我為人人,人人為我”,信不信立馬把你拖下去燒燒燒。
羅蘭的溫和改良主義都不見容于此輩,何況亞爾夫海姆的精靈至上主義、帝國主義、擴張主義,從一開始雙方就沒有妥協退讓的余地。直到某一方倒下,戰爭才會結束。
這也是諸國援助查理曼的最隱秘、最核心的動機:兩頭同樣危險的猛獸,他們應該被圈在斗獸場里持續廝殺,直到同歸于盡。如此一來,看臺上的觀眾們就安全了。
“結果到最后,僅僅是因為‘不喜歡’這種幼稚的感情,就連審視對方的優點來改變自己,促成自身進步的可能性都被扼殺了。什么都沒改變,只是在原地打轉,白白浪費了寶貴的時間和無數生命。”
——因此變革是有必要的。
——可是。..
——僅僅只是這樣,就足以確立新秩序的正當性嗎?
眺望著界面里的獨裁官,蘭斯羅黛在心中質疑。
“新秩序的正當性并不是經由討論來實現的,而是經由展現結果來證明的。與其紙上談兵,不如向只追求結果的大眾展現他們希望看到的東西,安全、穩定、工作、家庭、面包……和這些相比,華美的文章根本不值一提。”
洞悉人心的聲音再次傳來,強忍著內心深處被深淵窺視般的畏懼,蘭斯羅黛反問到:
“可這一來,等于是在賄賂民眾,換取他們對新秩序的認同吧。”
沒錯,這其實就是賄賂。
當餐桌上擺滿豐盛的食物,收入穩定,生活有充足的保障之后,誰還在乎統治自己的是人類還是精靈呢?相反,每天忍饑挨餓,居無定所,衣食無著的時候,誰還會在乎什么真理和大義。
民眾就是如此現實的生物。
“被這么說也沒辦法……不過,我覺得你可以試著換個角度去看待這種問題,我的意思不是說蘭斯羅黛閣下你太消極。只是吶,你最好要記得,我們同樣是基于善意而行動的。”
“善意……?”
“這不是反諷,也不是開玩笑。會建立亞爾夫海姆,會發起這場變革,都是源自于想要對整個世界的救贖和糾正。這就和想要改善家人生活,拼命經營工作;想要出人頭地,不斷努力奮斗是一樣的。”
“可這其實也是一己之私吧。之前您也說了,執著于私心,反而招來紛爭和不幸。”
“這么說也是沒錯啦,不過要是真的用純潔無瑕的標準去審視每一個人,不但沒完沒了,還會覺得世界一片黑暗。與其鉆進那樣的牛角尖里動彈不得,不如先做出結果讓民眾接受,然后在漫長的時間里慢慢提升民眾的道德水準。你認為呢?”
刺探的視線刺了過來,調整了一下表情,蘭斯羅黛回以“我明白了”的回答。
三分鐘后,已經結束的通話線路再次被激活,這一次站在獨裁官面前的,是親衛隊隊長。
“閣下,那家伙真的可信嗎?再怎么說她也是阿爾比昂的圓桌騎士,就算有一半精靈血統也……”
“至少在目前,她是可信的。”
尼德霍格的質疑并不令李林感到意外,換成是別人,如果突然告訴他某位堪稱忠義無雙、騎士楷模的圓桌騎士自愿給你當臥底間諜,同樣會懷疑這里面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哪怕蘭斯羅黛是混血的半精靈,依然不足以獲得信任。不輕信、不輕易策反同族外籍僑民是情報界的基本常識,或許他們的血管里和你流著相同的血液,但忠于的祖國卻未必是同一個。強迫他們去背叛某一方,很可能會引發難以預料的后果。
李林之所以會將蘭斯羅黛納入掌中,完全是因為蘭斯羅黛特殊的立場。
半精靈、舊勃艮第王國的王族遺族、武藝高強的騎士——以上身份在任何政治家眼里都是嚴重的潛在威脅。要不是沒有合適的理由,加上還有利用價值,以阿爾比昂人一貫的做派,恐怕蘭斯羅黛早就死透了。不過她也一直處于官方監控之下,各種苦活累活送死活都是她上,任務輕油水足的好差事從來都輪不到她,升遷授勛更是能拖就拖,拖不動就干脆駁回。是故,蘭斯羅黛明明立下不少功績,到現在為止還是除了一個圓桌騎士的頭銜,其他諸如領地、官職一概沒有。
這一次陪同任務也是一樣,名義上是期待她的能力和表現,實際上還是老一套的出事背鍋歸你,事成功勞歸伍德特使的套路。也正是因為這種微妙的立場,李林才能夠利用蘭斯羅黛來掌控阿爾比昂代表團的動向,順帶還試探一下羅蘭。
“這位小姐本質上其實和羅蘭更像,不過因為經歷上的緣故,她傾向于將自己的真實想法隱藏起來。在羅蘭看來,她或許更像我吧。實際上她和羅蘭才是一類人,也就是那種‘過于要求必須走正確的路,比起結果,更在意過程是否公平公正,結果反而錯過了原本終點’的類型。所以她自己都沒發現,她在和羅蘭談話時,眼睛里投影的其實是她自己吧?要是她再早點遇上羅蘭,或許……”
“那眼下還讓她繼續保持當前狀態嗎?”
“不必再接觸了。你這邊也差不多可以收拾下行李,準備回來了。”
“您的意思是……那些家伙終于——”
“反正都是要滅亡的。”
獨裁官的嘴角再次揚起,一抹不吉利的微笑浮現在俊美的臉孔上。
“既然不愿意安安靜靜退場,就讓他們轟轟烈烈地滅亡吧……”
就在眾多視線聚焦因斯布魯克,為了謀求各自理想中的和平焦頭爛額之際,在呂德斯的地下,龐大的下水道系統里,一群本應沉入名為遺忘的大海、徹底從世界上消失的人們正在準備再次登上舞臺,用專屬于他們的方式再度掀起世界范圍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