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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死線(六)

  “——原來如此。”

  漫步在帳篷之外的綠茵草地上,法芙娜發出一陣惆悵的呢喃。

  “太過積極反而起到了反效果么?時機上也選擇的恰到好處……我果然還是太單純了。”

  羅蘭和密涅瓦歡愛時常常會布下靜音結界,可是對好奇心旺盛、為擬定自己的攻略計劃做參考乃至同樣存在生理需求的青春期女孩們來說,用專門的術式竊聽某個房間里的動靜完全是小菜一碟。從一開始的羞澀、亢奮中慢慢適應過來的女孩們也差不多習慣了。只是她們怎么也想不到羅蘭居然會把法芙娜和格洛莉婭擱在一旁,而是選擇了擁抱蜘蛛。對蜘蛛那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大膽行為也是大吃一驚。

  “更希望你能給我一道傷痕嗎……不管是告白還是求愛都無可挑剔啊,有機會的話,我也試著說說看好了。只是……同樣的話說第二次只怕不會有同樣的效果了。”

  仰望著漫天繁星,法芙娜輕嘆了一口氣,朝向一側的黑暗問到:

  “你要把這些話和后面的事情也全部上報嗎?”

  “……我不明白。”

  解除了幻影術式,狄安娜從陰影中現出身形。

  “這種事情到底有什么意義?”

  “意義……嗎?”

  咀嚼著狄安娜的疑問,法芙娜看著夜空中閃爍的群星,搖搖頭反問到:

  “對你來說,必須有意義——符合教會和令姐價值觀的‘有意義’才能存在嗎?”

  “這……”

  ——理所當然。

  正想這么說出口,狄安娜突然哽住了。

  唯有符合教會價值觀的事物才被允許存在——狄安娜和姬艾爾從小就被如此教育,周遭的人都如此說,周遭的事都依此發展演變。這對狄安娜來說,早已成為如同水會從高處流向低處、太陽落下之后夜晚必然來臨一般的“真理”了。

  然而——

  這個理所當然真的是“真理”嗎?

  所謂真理,難道不應該是不管時間歲月流逝都不會動搖、不會改變的嗎?為什么先是在亞爾夫海姆面前,接著又是在一名少年面前不斷發生動搖和龜裂呢?

  輕輕咬住嘴唇沉默片刻之后,重新抬起頭的狄安娜反問到:

  “古代種的公主殿下。”

  “什么事?”

  “你為什么會幫助他?甚至不惜拋棄自己的身份,背叛自己的族群?”

  “……你還真是喜歡打別人一個措手不及啊。”

  “那個時候——”

  狄安娜總是欠缺表情的臉孔上浮現出一絲迷惑般的漣漪。

  “你對他沒有要求任何東西,不是嗎?”

  她指的是,法芙娜從頭到尾都沒有向羅蘭索要什么,作為向羅蘭獻出忠誠的代價。

  以龍族一貫的守財奴脾性,這還真是不多見的行為。

  “你也不是……哦,對,你是因為令姐和教皇的命令,那是你的立場和本分。站在你的角度上,我的行為當然是不明所以又不合理的。”

  法芙娜聳聳肩,苦笑了一下。

  “要說為什么……是該說單純只是迷上他了嗎?這樣或許比較好理解,只是我覺得這樣說太籠統,也不能算正確。”

  “不用太過糾結思考,說的簡單點好了,我覺得羅蘭達爾克這個人很有趣……用你們也能懂的說法就是很有價值。要知道龍族也好,教會也好,世界諸國也好,一直都沒出現過像他一樣的人。老實說,觀察了智慧種社會幾百年下來,我都不禁覺得這世界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

  “那種事情——”

  剛剛開口想要反駁,狄安娜卻再一次卡了殼。

  從創世之初運營數千年時間至今的世界,從太古時代就在側外觀察著智慧生物發展歷程的古代種,從舊吉爾曼尼亞王國崩壞的混沌中誕生、暗中管理支配著世界的教會。

  不論那一邊,本質上都是在一種極為封閉保守的價值觀治下孕育出來的存在。在這種內向封閉、任何變革和改進的想法都會被扼殺的世界里,必然會滋生出極端的價值觀與思想。而正因為極端,才會潛藏隨時崩潰的風險。

  且不論世界和龍族,單說教會這個組織,從定下“弒神”、“從神的手中把整個世界奪過來”的目標,經歷漫長歲月,最終掌握了達成目標的手段,也就是圣職衣之類再現奇跡的武器。從那一刻開始,整個教會內部就開始一點一點的出現裂痕與紛爭。

  預算分配、權責劃分、領域爭奪、人事安排……各種各樣的小競爭一直存在,但最近正以令人不安的速度增加及惡化。

  最初立下目標之人早已亡故,如今的教會不過是遵循早已畫好的藍圖向設定好的最終目標前進。他們只要遵從前人制定的目標和規則,專心致志地團結在一起,忠實履行自己被賦予的職責即可。然而隨著圣職衣的完成、亞爾夫海姆的崛起,教會開始逐漸迷失方向。掌握實現目標的最終手段和前所未見的敵人——這讓未來藍圖前所未有的模糊起來。到底是繼續完成前人設定的目標這,實現“由人類完全支配的世界”,還是臣服于空前強大的絕對力量,抑或暫時蟄伏,對計劃和藍圖做出修正之后重新出發——為了從無數分歧的未來中選擇出正確的道路,不同的意見與思考轉化為紛爭和撕裂,教會本身的凝聚力正逐漸衰退,各個派系也開始在臺面下互相撕逼扯后腿。要不是大敵當前,恐怕教會的內部紛爭已經升級為各個派系自立門戶,然后以“討伐異端”為名展開血腥的內戰了吧。

  更何況,教會本身也存在組織老朽化的問題。

  任何組織——宗教、政黨、國家——如果在長達數百年的時間里無視周遭情勢、文化、技術、價值觀和思想的變化,對組織的理念不做任何相應的調整與修改,難免發生教條主義的思想僵硬現象,導致整個組織與時代脫節。最終或是因為僵硬的教條失去凝聚力和吸引力,導致組織自行消散,或是被卷入時代的浪潮,以血腥的方式謝幕。

  “李林的出現多少給世界帶來了一些變化,緩和了整個世界的僵硬。不過那是為了把一切拖進更加僵硬的循環而做的鋪墊。老實說,他所謂的理想世界已經不是僵硬不僵硬的問題了,而是把整個世界變成一具慢慢腐朽的尸體。”

  “你認為羅蘭能改變這種情況?”

  “也許會,也許不會。所謂可能性,所謂希望,本來就是飄渺又不確定的。不過,我覺得羅蘭或許能夠改變。”

  “……簡直不負責任。”

  “或許是這樣沒錯。可要是連一點希望和可能性都看不到,那就真成了萬劫不復的地獄了。”

  傳說中地獄的大門上篆刻著一句話:凡進入此門者,必須舍棄一切希望。

  看不見希望的人世,和永無天日的地獄,兩者之間有何區別?

  “我的確曾經是龍族的公主,可與整個世界、與母神、與現任神意代行者相比,我也不過是個小人物。”

  法芙娜自嘲般的苦笑著,竊聽術式將帳篷內壓抑的喘息送入她的耳朵。

  “或許壽命比你們人類更長,見聞和經歷比你們要多,身體強度、體力和瑪那感應能力上也要強上不少。可也僅僅如此罷了。‘改變這個一成不變的世界’、‘打破詛咒一樣的命運’——我的腦子里雖然有過這種念頭,可我卻一直沒有勇氣像羅蘭、密涅瓦、格洛莉婭、薇妮婭他們一樣舉起反旗,向別人給自己決定的命運說‘不’。所以就算對周遭事物有所不滿,我也無可奈何。這就是我比不上他們的地方,也是吸引我的地方。看著羅蘭,我就不禁想著我要在他們的身邊率先見證改變,見證一個國家的——又或是整個世界的改變。”

  家人不是敵人、不是間諜、不是警戒的對象;

  “人”不是棋子,國民不是工具,不是數字,不是符號;

  幸福不是別人給你的一張寫滿行程的表格,而是自己去親手奮斗、努力之后,親手掌握在手中;

  如果有那樣的世界,想要看一看,想要走進那樣的世界。

  “你說的話……我能夠理解,又無法理解。”

  狄安娜垂下視線。

  “首先,在打倒李林之前,這一切都只是你們單純的想法。其次……就算改變了世界,未必也能得到好的結果。”

  改變并不總能得到好的結果。歷史上心懷遠大志向,被所有人報以期待,最終卻以被人詛咒,甚至被推上斷頭臺,以悲劇收場的改革并不少見。

  即便懷有期待,即便心懷希望,結果卻未必順遂人愿。

  “如果你們最終帶來的改變并未產生預期的成果,所有人都唾棄你們、詛咒你們,喊著‘這樣還不如讓李林建立起理想國’,要你們承擔起所有責任的時候,你們又該如何自處?難道要向失去理智的民眾獻出自己的首級嗎?”

  “真要是那樣,我們就交出權力,讓其他更有能力的人來解決我們解決不了的問題。”

  “什么?!這……哪有這樣的事情,所謂國家,所謂王族責任可是……!!”

  法芙娜朝慌亂的狄安娜露出淺淺一笑,無畏地說到:

  “所謂民主主義啊,就是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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