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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跳馬(二十二)

  作為個體,智慧生命需要能夠前進的目標;作為個體的集合體,國家和組織需要能夠引導凝聚所有人共同前進的目標。而能最快最容易被所有人接受的目標,當然是敵人。

  強大的外敵可以將社會各階層團結起來,也可以用來壓制所有對領導層不滿的聲音,大規模征兵與各種后勤服務人員的征召可以將大批失業人員送入軍隊和軍工生產體系之中。戰時補給管控更是可以讓政府加強方方面面的管控力度,同時還能在“戰時”的名義之下隨意制定各種政策,譬如全面啟動計劃經濟模式控制商品的產量,又或者以莫須有的“通敵”罪名迫害少數,強征物資討好多數來為政府政策背書。

  古往今來,“敵人”這一存在對國家或組織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便利工具。

  不論是獨.裁.專.制還是民主共和,對“敵人”的需求是一致的。

  “帝國占領區正在進行經濟轉型,因為此前查理曼王國將國民經濟定位為擴張的附屬支持系統,一切全部服務于軍事目的,結果不但經濟蕭條,而且結構扭曲。雖然靠著亞爾夫海姆的救濟以及對投機集團的清剿沒收,暫時沒有發生危機,但如果不對經濟結構動大手術,遲早會引爆大規模物資短缺乃至饑荒。到那時候,除非采取極端的人口控制措施,消減掉盡可能多的‘不必要的人’,才能保證查理曼人不會全部餓死。”

  這絕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面對困境,人們總是被迫做出選擇。

  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必須犧牲一部分人讓大多數人獲救。

  面臨到這樣的單選題時,最后的選擇總是那么明快,在人數眾多或掌握武力的一方面前,少數派的反對和抗議根本不值一提,很快就會被鎮壓下去。至于期待民眾基于公理正義及道德出面制止這種暴行……只能說懷抱這種期待的人實在過于天真。

  如果迫害僅限于少數派,那么大多數人會保持沉默;如果迫害少數派能帶來微薄的利益,那么大多數人會贊同少數派之所以被打壓是有其自身問題,需要無條件接受矯正;如果每個人都得以免除兵役、勞役、戰時增稅之苦,增加收入和就業機會,還能恣意揮霍從少數派手里掠奪來的物資,那么大多數人眼里,政府所作所為不但正當合理,甚至還嫌太晚了,要是早點動手該有多好。

  所謂人性,就是如此丑陋不堪之物。

  李林十分清楚這一點,也善于利用這一點。如果占領區經濟轉型不順利,他一定會設法分化占領區民眾,實施人口減少措施——說白了,就是通過有組織有計劃的大屠殺將人口減少到生存人數與物資總量能相互對應的程度。

  “不過,如果有個外敵的話,事情就不一樣了。”

  由于“敵人”的存在,由于是不同于“平時”的“戰時”,很多正常環境里不可能采用的手段可以在“非常時期”的大義名分下推行。

  譬如維持高于正常國防需求的軍工生產,吸收失業人口;

  譬如強制調整勞動力結構,將從事農業和工業的勞動力進行重新分配;

  譬如以“軍事需求”的名目,以義務勞動的形式將大量廉價勞動力投入到高速公路、鐵路等基礎設施的建設當中;

  這些事情其實現在也能做,在帝國強大的武力威懾下,根本不會出現反對聲音。但這樣一來就帶來兩個問題。

  其一,如今的神圣吉爾曼尼亞帝國不是過去那種隱藏在黑暗之中的秘密組織,有些事情還是要在乎吃相和國際觀感的,不能什么事情都搞的像山賊土匪一樣。大家都是文明人,就算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也要按照文明人的套路來。沒有理由要創造理由,沒有條件就創造條件,哪怕是拿袋洗衣粉說是從別人家里搜出來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為了保護世界和平,不得不殺人全家——難看歸難看,好歹也是個理由;

  其二,帝國中長期的國策是與諸國保持相對平穩的關系,在此期間積累實力。現階段以諸國作為“敵人”,顯然是與國家戰略背道而馳的。而普通的游擊隊充其量不過是打著“解放者”旗號的強盜武裝,根本承擔不起扮演“敵人”的重擔。能充當“帝國之敵”的,必須是能被公眾認可為“擁有某種力量以對抗帝國”的個人或團體。唯有如此,帝國借外敵之名所推行的種種措施才能顯得名正言順。

  “所謂‘敵人’,是因為有那個價值才被稱為敵人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的。”

  “我是不是應該對此表示受寵若驚,順帶感謝一下皇恩浩蕩?”

  “你大可引以為豪。以非國家代表及平民之身被帝國皇帝指定為敵人,你可是第一人。嘛,也許還是最早為民主挺身而出的先行者。”

  “聽起來很是不錯……但容我拒絕。”

  “真果斷吶。”

  聲音依然平靜,似乎早已聊到羅蘭的回答。

  不,不是似乎,他早已預測到羅蘭會拒絕,連進一步說服的說辭也已經準備完畢。

  “我不會要求你們依附于帝國,你們依舊是為爭取獨立和自由而戰的‘自由軍團’,查理曼人的希望。一切依然照舊,唯一不同的是——”

  “原本為自由不惜獻出生命的抗爭變成了制度化的紛爭,為民主共和獻身的戰士成了促進帝國經濟循環持續運作的戰爭齒輪。”

  羅蘭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李林的發言,漂浮在空中的腦袋繼續以冷笑回望他。

  帝國需要的,與其說是“敵人”,不如說是一臺保障經濟運轉的提款機。

  只要紛爭還在繼續,只要名為“戰爭”的舞臺劇持續上演,帝國就能以此為契機,推動全方位的結構改革,不光是經濟、政治、軍事,更重要的是制度化的紛爭會將民眾的思想推向他所需要的方向。

  戰爭并不一定是壞事;

  只要領導層不是傻瓜,戰爭也能變成一件好事;

  與其接受成天搞破壞卻又成不了什么事的民主,支持除了一張選票一無所有的共和,在帝國支配之下雖不自由但溫飽無憂的生活才是合理且正常的;

  “連抗爭和沖突都被制度化了,人們還可以相信什么?還愿意相信什么?一切熱情全部熄滅,所有人一點點麻木,最終成為安于現狀,不會反抗也不會疑問的家畜——這才是你的最終目標,也是這個交易的真正目的吧。”

  羅蘭不再以反諷的語氣回敬,口吻極度平靜,平靜得令人心寒,聽上去幾乎和咬牙切齒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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