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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狼(十六)

  不論敵我雙方,視約瑟夫.門格爾為嗜殺的獵奇殺人狂或病態的享樂主義者可謂比比皆是。

  實際上大家都有些誤解,這位帝國醫學副總監還真不是戰爭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的魔鬼醫生或偵探小說里那些因為扭曲的獵奇欲望而犯案的連環殺手。這位外表斯文干凈的門格爾教授是一名純粹得近乎單純的學者型人物,他只關心自己的研究能達到什么效果——哪怕那些效果讓他自己都害怕——從不關心自己的研究成果會造成什么后果,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更不關心研究本身和相關成果是否符合人性和道德的雙重要求。

  簡單地說,他是“瘋狂科學家”這個物種的完美詮釋,會走路的標本。他的世界只有皇帝和研究,也只有這兩件事情。

  所以不管是下令特別行動隊去屠村,還是命令手下的殺人玩偶切掉一位女孩的四肢,全都是為了帝國的事業,為了他的研究。就連切掉女孩的四肢這個命令也純粹是出于技術原因的考量——首先上面下令要留活口套取情報,其次現場沒有手術所需要的器具,無法完好的保留女孩的腦髓——與人性和道德毫無關系。

  他是優秀的魔鬼,帝國麾下眾多優秀魔鬼之一。

  此刻他卻遲疑了。

  “唉?”

  困惑的聲音借由人偶之口擴散。

  “站起來了?你還……想要再戰?用這種身體?你……真的是人類嗎?”

  人體失血超過百分之三十就會出現失血性休克癥狀,超過百分之三十五就會危及性命,身體再強壯的人也無法超越這條定律。

  適才女孩確實以最佳的方式避開了致命一擊,免于被切成兩段之余也保住了肺和肝等重要部位。可那終究不是無傷,而且緊急處置只是用肌肉和“障壁”封住傷口,不讓鮮血流出體外,如果不做及時處理,不是傷口崩裂就是引發大面積內出血。

  以女孩的體格和出血量,就算現在就昏過去也不奇怪。考慮到剛才的攻擊可能傷及肋骨和胸腔隔膜,她現在應該每呼吸一次都伴隨著劇痛,從這一層來講,昏過去反而會輕松很多。

  可她站著——搖搖晃晃,喘著粗氣,一副可能隨時倒下的樣子,以不知哪里涌上來的力氣支撐著纖細的身軀屹立不搖。

  這簡直是顛覆醫學、生物學、生理學的奇跡。

  “難以置信。”

  語調重新恢復平靜,和此前相比更多了一份冷酷和嘲弄。

  “靠著意志力居然硬是突破了肉體極限,能做到這種地步的你已經比很多成年男人還了不起。只不過也只能到此為止了,精神層面的爆發不可能超越現實和科學,不管怎么樣的奇跡,終究只是于剎那間綻放的煙花。一瞬間的驚艷是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的。”

  “別小看……”

  按著傷口,女孩向前踏出一步,堅實的足音在下水道內回響。

  “別小看人類了,混賬!”

  在那個染上血與火的雪夜里,“夜鶯”清楚的感受到所謂命運,所謂帝國,所謂世界,是多么冰冷殘酷的存在。之后的經歷更是讓“夜鶯”明白,一切不幸和瘋狂全部源自那個男人——皇帝。

  絕對正確,永恒不滅的神之代理人,他所說的話,他下達的命令,必然也是正確的。不管那是多么瘋狂殘暴的命令,都一定是正確的,那些被犧牲、被屠殺的人也一定有該殺的道理在,不是死有余辜,就是為了世界與帝國做出的合理犧牲。

  這就是帝國的邏輯,門格爾的邏輯。

  ——別開玩笑了!

  “你剛才說‘永恒’來著你所謂的‘永恒’是什么無非是對皇帝的拙劣模仿,模仿皇帝的思想,模仿皇帝的理念,以為這樣就能成為偉大永恒的一部分,以為模仿了不起的人,自己也就了不起了。”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什么永恒不滅,即便有……

  “‘即便真的存在所謂永恒,那也一定是人們不斷傳承的念想,只要帝國一天不倒下,人們打倒帝國念想就不會消失,因為沒有人會容忍肆意剝奪別人生命與幸福的橫暴’。”

  人偶聳聳肩,歌唱一般說到:

  “要不要我再多說點比如‘不要以為沒有因果報應就肆無忌憚,帝國從未被原諒,那些被你們踐踏的人一直盯著你們,等著終有一日咬斷你們的喉嚨’什么的然后我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瑟瑟發抖縮成一團,然后迅速咽氣不然就是大發雷霆,跳著腳下令這孩子滅了你,連帶本應該輕松入手的情報也一道毀滅年輕真好,可以理所當然的相信夢想可以成真,對努力必然會有回報這件事深信不疑。”

  門格爾對這種場景早已司空見慣,一開始是惱火和煩躁,慢慢的只剩下冷嘲熱諷,最后只剩下無聊。

  “小姐,你們人類能活到八十歲就是高壽,一百歲已經是極限了。我們精靈的平均壽命則是三百歲,陛下……就不用多說了。你知道這種差距意味著什么嗎”

  像“自由軍團”這樣的理念型抵抗組織,最大的寄托就是思想主張的發展與傳承——將思想的種子種下去,耐心的耕耘呵護,直到有朝一日生根發芽,成為足以改變風景的參天大樹。

  這個想法很合理也很浪漫,除了一個問題之外,堪稱完美。

  那個問題叫“時間”。

精靈的壽命是人類的三倍以上,這意味著一代精靈的時間里,人類已經繁衍了三代。在三代人的時間里,對灌輸意識形態和打壓反抗意識的工作沒有一絲松懈,到了第四代人的時候,還有多少人愿意反抗還有多少人記得帝國之外尚有其它生存方式  時間乃是最強的毒藥,也是帝國最強的盟友。在時間面前,不管是憤怒、悲傷、怨恨、理想、努力,最終都會被消磨到不留一絲痕跡。

  “真是可惜啊,你們的努力到頭來注定是一場空。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你們能成功,就連自己內心的一部分都在懷疑你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正確!”

  人偶攤開雙手,恬靜優雅的笑容和門格爾癲狂的聲音完美重合。

  “這個世界一點兒也不關心這檔子事兒。現在讓我們回到老問題,你的慣用手是左手還是右手”

  “去你的!”

  “看來是右手沒跑了,和你的右手說再見吧。”

  半透明的刀刃如同切割奶酪一般刺入、劃開天花板,對準“夜鶯”的右肩斬下。

  那是無可挑剔的一擊,準確判斷了女孩的反應速度和閃躲方向,瞄準肩關節連接處斬落,以“冰刃”的鋒利程度,相信連疼痛都感覺不到,胳膊就已經落地了。

  可就在刀刃揮下之際,“塞壬”和“夜鶯”的注意力都偏轉向了其它方向。

  瑪那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聚集、排列,從舉刀至揮落的短短一剎那,驚人數量的瑪那聚集與墻壁另一端的一隅,排列成“冰刃”的術式陣列。

  ——居然是“冰刃”!

  門格爾的困惑和疑問才剛剛產生,更加驚人的一幕透過連接“塞壬”的網絡呈現在他眼前。

  由于重力加速度的加持,由上而下揮落的斬擊總是比從左右兩側橫掃過來的劈砍更有利,同樣是“冰刃”,靠人類手臂施展的劈砍不可能擋住“塞壬”的輸出。更何況“冰刃”雖然是具現化的術式,但除了以堅固且輕薄的立場形成刀刃,邊沿還附著有高速震動的隱形假想刃,不管是鋼鐵、巖石、人體,一旦遇上這把利刃,全都與黃油無異。但兩股立場發生沖撞時,高速振動并不會相互抵消,而是會反饋到使用者身上。擁有金屬軀體,感受不到痛苦的“塞壬”當然無妨,可血肉之軀的人類又會如何?

  就算突然殺出個不速之客,自己的勝利依然不可動搖。

  抱著篤定的結論,門格爾淡然的看著兩把刀刃在終端界面里快速逼近。

  道理上來講,門格爾的分析沒問題,但是——

  兩柄具現化的刀刃相交,高密度能量場相互沖突、干擾,電光閃耀,火花四濺。

  然后——

  “咦咦咦?!!!”

  人偶不變的笑容中傳出門格爾訝異的慘叫,一直穩若泰山的帝國醫學副總監斯難以置信地盯著火光四射的畫面。

  兩柄“冰刃”在空中以十字形交錯,橫向劈來的那一柄“冰刃”深深嵌入“塞壬”斬下的大刀。

  門格爾固然錯愕,但他卻不能否定發生在眼前的現實,以及這個事實背后的合理性。

  同樣的術式,同樣以驚人的氣勢和速度揮舞,“塞壬”這邊還占了幾項優勢。

  可4公尺長的刀子,和40公尺長的大刀相互碰撞,不管是用什么姿勢發生沖突,被劈開折斷的,一定是前者。

  力場不停剖開力場,宛若切割油脂般滑順地斬斷“冰刃”,將“塞壬”的肩胛以下切斷后深深沒入地面。

  轟然一聲巨響,再也撐不下去的下水道天花板塌了下來,土石和水流傾倒而下,眨眼間便吞沒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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