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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BABEL(八)

  對深陷不利局面的賭徒而言,盤點手里的牌是一件痛苦又期待的事情。說痛苦,是因為手里握著一把爛牌,說期待,是希望對方的牌比自己更爛,或者希望對手犯錯,自己好咸魚翻身。

  羅蘭不是賭徒,有了舊查理曼教訓的共和國也不會輕易賭國運。但大國之間的博弈和賭局其實很相似,準備好籌碼和牌,觀察對方的出牌和細節,擬定對應的策略,打亂別人的節奏,將局面引導向有利于自己的展開,最終獲得勝利。

  為了應對接下來的博弈,他必須仔細清點局勢和手邊的底牌。

  在接下來的“共通會議”這個大賭局上,參與賭局的是世界上所有國家。從目標和傾向上,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一類是帝國陣營。該陣營除了帝國,還有已經決意倒向帝國的拉普蘭。

  一類是聯盟陣營,該陣營參與者為阿爾比昂、卡斯蒂利亞、羅斯聯合公國。

  一類是松散陣營,這個陣營包括共和國與賽雷斯。

  三個陣營博弈的焦點是“軍隊規模”和“專利開放”。

  帝國陣營的目標是維持帝國的軍事優勢,可以在數量和規模上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但必須保持軍事技術的領先地位,且嚴格控制軍事技術的外流。

  在這個問題上,拉普蘭甚至表現得比帝國更積極。他們非常清楚,帝國對其他國家,尤其是公國的威懾力完全來自于帝國軍,尤其是那些令人膽戰心驚的尖端技術兵器。一旦帝國軍的實力被削弱到某個閾值以下,那么將失去對公國的威懾力,屆時第一個倒霉的就是拉普蘭。

  聯盟陣營比較現實,他們確實想削弱帝國的軍事實力,但他們也清楚過猶不及的道理。一旦把帝國逼急了,那幫尖耳朵鬼畜可是會掀桌的。到時候真打起來,不論是誰都受不了。

  所以在帝國可接受范圍內劃定出一個能讓大家感到滿意的比例分配是該陣營最大最急迫的課題。只要能達成軍備控制條約,那么諸國就能順勢在技術專利開放議題上獲得一些回報。

  松散陣營大概是最尷尬的一個陣營,人微言輕不說,就連內部訴求都還沒統一。

  賽雷斯的訴求是帝國開放市場,允許賽雷斯的金融資本進入帝國發展,并開放機械制造和精加工領域的技術專利。此外最好能達成一項友好互不侵犯條約。且不論這份條約的效力有多堅挺,對賽雷斯國內總是一個交代,這個山巔上的小國實在是太需要能帶給他們安全感的“好消息”了。

  共和國想要得到的除了適合自身國情的軍隊規模比例,國際秩序中的地位,最想要的就是促成帝國開放電信技術的專利。借此將帝國之外的所有國家直接帶入到電信世界,全面提升信息交流處理的速度。

  共和國,或者說羅蘭的目標是通過建設高速信息網絡,促進各國之間的技術情報交流,用電信網絡將全世界的技術人員連接起來,構筑成一個世界范圍的超級技術團隊,從而一點點追趕、侵蝕帝國的技術專利。如果能最終促成專利的廢止和加深諸國協作,那自然是最好,就算做不到這一點,各國的技術水平也得到了提升,也算是部分平衡了帝國的優勢。至于打破帝國的情報優勢什么的,最多算是附贈的一點添頭。

  他的計劃雖然很好,但第一步就不太順利。

  原本以為諸國已經發覺了情報傳輸速度的重要性,著手構建自己的信息傳輸系統后,會形成對帝國繼續封鎖電信技術專利的壓力,加以串聯整合后,就能擰成一股繩,使帝國陷入孤立。可實際上諸國固然重視信息傳輸技術,但卻是“有選擇的重視”。

  貴族總是凌駕于平民之上——諸國在理解技術發展的迫切性和合理性之前,首先想到的是這種偏向于貴族主義的思考根基。

  這里可以舉個案例,各主要國家在萊茵戰役后都在大力研發戰車和反戰車技術。其中共和國與塞雷斯都搞出了戰防炮(也叫三七敲門器)和反戰車地雷,然而類似的裝備卻從未出現在公國和阿爾比昂的裝備序列里。

  其實一線士兵已經提出“改造野戰炮”和“地下埋設炸彈”的構想,公國和阿爾比昂的技術能力也不是搞不出這種低技術水準的反戰車武器。但問題在于這種武器帶有的“平民聯手就能擊敗貴族”色彩過于強烈,對那些死抱著貴族主義不放的大人物來說,實在無法接受。

  貴族老爺們眼里看到的戰車并非集中起來用于突破的工具,而是騎士盔甲的延伸——巨大、華麗、堅實,在戰場上是權威的延伸。那種權威的象征,能夠以廉價的手段予以輕易擊破,就像過去讓騎士們倒地不起的長矛和弓弩一樣……

  對畏懼市民革命的老爺們來說,這種情形一點都不有趣。

  電信技術也是一樣。

  過去由貴族出身的權威和專家把持情報傳輸系統,哪些信息該在什么時候用什么樣的形式通過哪些渠道發布,全部都要經過貴族的審議,交由王室和樞密院裁定,有時候還要和教會通氣協調后才能實施。可一旦決定要全面建設、普及電信技術,光靠官方資本勢必力有不逮,吸引民間資本并開放信息網絡使用權乃至部分管理權是大趨勢。這種“平民與貴族平起平坐”的印象勢必會招來貴族的反感,更不要說民間控制的發聲管道很有可能為了爭奪話語權,抨擊貴族,甚至宣傳打倒貴族、煽動革命的思想。

  只要看看每年從各國流亡到共和國的“異動份子”有多少,就能明白貴族們的擔憂并不是全然沒有道理。但因此決定將其定義為“軍事機密”,完全徹底的掌握在軍隊和國家高層手里,決不允許民間對電信網絡有一絲一毫的染指,更不允許開放民間資本參與電信網絡的建設、投資。徹底將之變為“貴族和軍隊的玩具”……只能說諸國對變革變得極為敏感甚至是極度過敏,就連運用技術的合理性也予以抹殺。完全是一副貴族主義式思考模式引發的自我中毒癥狀。

  羅蘭不知道這種狀況是否也在李林的計算之內,畢竟帝國本身的文明進化方式也有著相當異常的特性,其中某些部分與貴族主義有相當的重合度,現在再想要抽絲剝繭來分析最原始的通盤考慮,顯然是做不到的。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李林樂于見到這種情形,說不定還會暗地里推波助瀾,埋下一兩顆暗棋,根據需要來調控局勢發展。

  對阿爾比昂和公國的僵化思維,他一時半會兒也沒什么好辦法可想,本來思維模式的轉變就要比技術進步慢得多,更不要說讓一群保守派去接受過分超前到可能影響自身地位和利益的技術。這種事情只能溫水燉青蛙,一步一步慢慢來。于是他又找上了拉普蘭,試圖把拉普蘭從帝國陣營里分裂出來,削弱帝國保留電信技術專利的聲量,但結果卻是失敗的比之前更徹底。

  羅蘭的想法是,利用拉普蘭需要外援的需求,以政治援助和參與技術研發體系為誘餌,將拉普蘭的外交策略從“傾向于帝國的等距離外交”拉到“多邊外交”的軌道上來。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拉普蘭的危機感和求生欲如此深重,對公國的仇視和警戒更是超過了對帝國的擔憂,以至于就算清楚帝國不可能為自己和公國公然翻臉,也要孤注一擲賭一把。相比帝國這根眼前實實在在的稻草,共和國和塞雷斯所能提供的連畫餅充饑都算不上,最后會被拒絕也只能說是情理之中了。

  說到底,所有問題的根源還是實力,共和國的倡議并不是沒道理,其背后的戰略也非常合理,但背負著“戰敗國殘黨”的十字架和“弱小”的原罪,加上帝國強大的實力和威懾力,就算諸國沒有那一堆“自有國情在此”的問題,忌憚于帝國的威懾力,想要將諸國串聯起來步調一致的行動,依舊困難重重。

  綜上所述,轉了一圈后問題重新回到了原點,即要如何跨過帝國這道看上去無法跨越的障礙?

  “那家伙對于這種現象曾有一番評論,他說‘政治學和力學有著高度相似的部分,即質量小的個體圍繞質量大的個體運行,而不是相反。小國的生存之道是見風使舵,而不是特立獨行’。”

  羅蘭走到桌邊,舉起咖啡杯向法芙娜示意,對方點頭之后,一邊磨著咖啡豆,一邊說到:

  “他的見解固然有他的道理,也符合多數人的認同。但說到底,那是一種權謀術數,唯一考慮的也只有權術,而且還是試圖將世界永遠定格在‘現在’的權術。從這一點來說,其實和試圖抗拒變革的貴族主義是一致的,都是一種極端保守主義。”

  或許李林在技術進步和推廣技術進步方面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其本意并非推進社會變革,而是反過來運用技術發展來杜絕思想和社會的一切進步。從這一層來說,李林其實比貴族主義者們更加保守。

  “為了‘維持現狀’,他絕不會輕易放手‘電信技術’這種可能促進世界范圍內技術和社會大發展的重要專利。不論我們怎么串聯,只要身為帝國皇帝的他不松口,諸國又沒有意愿為此加劇和帝國之間的緊張關系,最后一定會不了了之。”

  “打算放棄嗎?”

  嗅著真正咖啡豆的芬芳,法芙娜露出一抹挑釁般的微笑。

  “現在還言之過早。”

  從錫壺里兜出一勺煉乳,羅蘭的表情變回了法芙娜熟悉的模樣。

  自信、積極、甚至顯得有些野心勃勃。

  “好歹也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帝國那邊也該掌握到我們四處碰壁的情況。接下來不妨再多做一些工作,讓我們在帝國的眼皮底下,試著為諸國上演一場‘典范轉移(Paradigm.侍ft)’的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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