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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BABEL(十)

  典范轉移的優勢是厚積薄發,劣勢也是厚積薄發。

  新舊典范之間存在著傳承脈絡,不管典范之間的差異有多大,依然可以發現明確的脈絡連接。

  通常來說,典范轉移的進程是不可逆的,只要技術持續在進步和積累,典范轉移就會持續的發生。即便以行政和暴力手段強行阻止,也只會暫時拖延某一范圍內的典范轉移,當其他國家或文明完成進步,各種形式的外力介入依舊會啟動新一輪的典范轉移。

  要想阻止典范轉移發生,最切實有效的辦法不是頒布法令甚至動用暴力手段強制執行,而是打亂乃至切斷技術和學說之間的傳承聯系。具體的做法就是直接輸入過度超前的技術,而且是數量大到受眾根本沒有時間去進行辨別、比對、淘汰、理解的完成品。使得人們在不知不覺間習慣別人給了就接受,連是否需要都沒想過,徹底放棄質疑,最終成為只知道接受新技術,對技術本身“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不知不覺間新老技術失去傳承,發生“斷鏈”現象。即便人們意識到超前技術的危害,也不可能舍棄已經推廣到社會方方面面的新技術,難以再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構筑文明。

  這一步已經行之有年,如今正如李林所預料的那樣開花結果。

  利用戰爭、商業、國家建設的成功,向諸國展現新技術的好處,引發諸國的危機感,然后通過轉讓或開放專利推廣技術——不斷重復這樣的過程,最終各國的技術傳承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空窗,技術進步也陸續出現瓶頸。

  當然,以上問題只要有耐心且持之以恒的投入,最終也能克服。但這就觸發了第二道難關——時間。

  革命是一個整體的生態劇變,在革命初期,新的生態結構尚未穩定下來前,一些率先突變的物種在舊的環境下看并無明顯優勢,甚至經常處于劣勢。

  比方說剛誕生時的汽車比馬車更便利嗎?這不僅取決于汽車本身的性能,也取決于相應的環境。在一個沒有加油站,找不到停車位,沒有能維修保養汽車的修理廠,只能找到馬車夫而找不到駕駛員,公路也專為馬車設計的地方,無法適應這種環境的汽車甚至比馬車更不方便。

  任何技術都不是一個孤立的設備,背后總有一整套互聯互動的生態鏈條。蒸汽機、火車、電等等,最初孤立地出現時都不過是一些不知所謂的玩具,直到發展出完整的生態鏈條之后,這些新技術的價值才會體現出來。

  更讓人困擾的是。在新技術被證明成功之前,人們要如何能夠確信一個突兀的新技術能獲得大眾認可和接受,帶來廣闊的市場和應用前景呢?事實是并沒有什么明確的方法能夠預知。唯有經歷漫長的努力和實踐,最終得出可以令人信服的成果之后才能被普遍接受。

  對諸國列強來說,他們根本沒那個耐心,也等不起。因為在他們腳踏實地緩慢前進的時候,帝國很可能已經又推出新的技術,并推廣運用。為了不被拉開更大的距離,哪怕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他們也只能要求帝國開放新的技術專利,撿起帝國已經淘汰的技術來維持住雙方的差距。

  用個不怎么好聽的比喻,帝國的技術就是成癮藥物,諸國非常清楚長期服用會造成嚴重危害,但強烈的戒斷反應很可能會致命,更不要說戒斷過程的痛苦。所以盡管痛恨帝國,但諸國沒有勇氣也沒有余裕去抗拒名為“新技術”的興奮劑。

  當然,也不能斷言諸國就會一直如此,不會在某個時間點出現具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和勇氣的君主或執政團隊,以超乎常人的毅力去嘗試開拓新的文明發展模式或典范轉移。只是如此一來,他就會一頭撞上李林準備的第二張和第三張牌。

  李林的第二張牌便是技術專利,關于這張牌已經說的很多了,這里就不再贅述。

  可怕的是第三張牌,對當前的世界而言,對任何有進取心的君主而言,這張牌都有著讓他們就此止步甚至倒退保守的魔力。

第三張牌正是典范轉移所引起的生態劇變  任何時代,人類知識中的任何部分都是互相關聯的。天文學與數學、自然哲學、物理學、乃至倫理學和政治學都有關聯。哥白尼讓地球動起來之后,基于亞里士多德有限宇宙的物理學模型受到了牽連,無法繼續成立。但這并不是哥白尼擅長的領域,因此哥白尼對其理論引起的力學問題并不是特別在意,但自然哲學家不得不認真對待,最終到伽利略和牛頓才把分裂的天文學和物理學重新整合起來。而進一步造成的物理學和倫理學之間的撕裂最終也沒有得到彌合,各門知識領域之間的相互關系都要重新建立起來,政治、經濟和法律領域也受到深刻影響。

  在生態劇變之初,發生的可能是某些環境的新變化,某些物種搶先完成突變而適應了新環境,對于老的生態系統而言,這些新物種就像是外來入侵物種那樣肆意繁衍,破壞原先保持穩定的生態鏈條,同時創造出新的環境。其它物種如果不能及時適應新的環境,勢必消亡或者邊緣化。

  諸如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支配者與被支配者之間的關系,乃至國際政治和外交方面的關系——這些舊環境下的生態都將受到挑戰。更適應新世界的生存策略很可能在舊世界中處于弱勢,但如果遲遲不能適應新世界最終也難免被淘汰。因此在由典范轉移引發的重新洗牌過程中很難找到最優的生存策略,最好的辦法可能只是順其自然。

  具體到這個世界,因為產業革命和共和國這個先例,加上社會矛盾、貧富差距加劇、民族主義崛起、傳統道德崩塌、大國博弈等要素的綜合作用,典范轉移的最終結果很可能是帶給諸國本已危機重重的內部注入一劑過于強烈的催化劑,引發“王冠成打落地”式的革命。那些英明睿智的君主不會看不到這種風險,一旦出現失控的風險,他們就會以更甚于此前的氣勢踩下剎車,一部分過激的還會順勢掛上倒檔。

  這一點也早已被歷史所證明,具體案例可以參照開.明.專.制的的幾位代表人物,比如普魯士的腓特烈大帝、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約瑟夫二世、俄羅斯帝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這幾位都是早年銳意進取,大刀闊斧推進改革,但到了晚年不是轉向保守,就是面對改革失敗灰心喪氣。

  “放任共和國存在也有這方面的考慮。有這么一個民眾能夠直接參政議政,乃至決定官員命運前途的國家在,對秉持貴族主義思考的國家無疑是個警惕的對象和可供批判的素材。任何意圖改革的君主和執政團隊一旦嘗試進行典范轉移,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國家越來越向共和國靠攏,民眾和共和國那些非理性群體也越來越像。到最后他們自己就會因為恐懼踩下剎車,讓一切倒退回原點。”

  “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下。”

  “也不能太大意,畢竟除了貴族之外,技術人員和普通人也是典范轉移的受眾。如果羅蘭著眼的是長期操作,很有可能對這些人進行情報操作,進而將典范轉移的種子擴散出去,經過長時間的積累,依然可能醞釀出技術進步的浪潮。不過到那時,也是我們打出最后王牌的時候了。”

  最后王牌,也就是發動世界大戰,動用軍事手段強行打斷典范轉移的進程。

  這是最后手段,也是原本就定好的日程安排。

  李林從不認為靠他那些布局就能永遠阻止典范轉移的發生,真正想要徹底斷絕典范轉移,唯一的辦法就是使用軍事手段征服所有國家,將這個世界每一寸土地、每一個人都置于帝國的支配之下。這才是唯一的徹底解決之道。前面那些手段充其量也只是遲滯手段,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逐漸松動、損壞,最終轟然倒地。

  最后一切還是要靠戰爭來解決。

  談判、合約、博弈、典范轉移、社會進步——所有這些都無法阻止戰爭的腳步,最多只能加速或是延緩戰爭的到來。個人或國家都無法阻止戰爭的發生,也不可能動搖戰爭的結局。

  因為他們面對的是李林。

  李林即是帝國,帝國即是李林。他的意志既是帝國的意志,他的行動既是帝國的行動。

  且不論帝國軍和“軍團”,只要皇帝一人在,便沒有人可以顛覆帝國和已經確立的命運。在揮揮手就能夷平高山,跺跺腳就能撕裂大地,猶如具有思考能力的天災一般的皇帝面前,人類能做的,也就只有匍匐在地,祈禱自己能夠幸免于難,靜靜等待災難從身邊走過。

  或許最后一刻,勇者能夠創造奇跡,克服災難,戰勝強大的敵人,給人世帶來和平與幸福也說不定。

  只是就算是奇跡,面對李林能做什么,本身也值得懷疑。

  就算是超越了常識,甚至超越了第一戰術形態,第二戰役形態,還有最終最后的第三戰略形態。

  早在最初設計階段,對這一形態的報告便充斥著各種可疑的痕跡。不是語焉不詳,便是諱莫如深,仿佛這個形態根本不應該存在,連提起都會讓那些毫無倫理道德觀念的技術員感到忌諱和恐懼,讓其沉睡在遺忘的海洋中才是最好的選擇。

  奇跡也好,勇者也好,哪怕是全體人類的意志總和也好。

  在那末日之翼、黃金的終焉面前,也唯有伏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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