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姆立札據點有一套神奇的指揮系統。
說神奇,不是這套系統有多么高效,能擺脫官僚主義和腐敗墮落的桎梏,化腐朽為神奇。而是這套系統明明臃腫遲緩,冗官冗員的現象十分嚴重,但一到戰時,運作效率卻可以得到大幅度提升,有時候甚至是爆發性的增長。最后最奇葩的是亞姆立札據點的指揮體系居然是二元體系及多部門共治,儼然是一條兩個腦袋特別大,下面依附著眾多小腦袋的多頭蛇。
最大的兩個腦袋分別是陸軍和海軍。
不同軍種存在不同的想法,有側重點不同的觀察視角和行動方式,加上爭奪預算和發言權之類的競爭,導致軍兵種之間存在矛盾可以說是極為正常、司空見慣的現象。只要沒鬧到舊查理曼陸海軍那種每天拿百分之三十的精力對付外敵,用百分之七十的精力去防備另一個軍種背后捅刀子,基本上都是無傷大雅的小問題。像公國這種陸強海弱的國家,矛盾還會更少一些。畢竟再怎么說,決定公國生死的必然是陸軍,而海軍既不用守護海外殖民地和保護海上交通線,缺少海外基地和輔助船只也讓其無力進行海上破交戰,基本上只要守住峽灣,不要讓敵國沖進拉普蘭灣攻擊圣彼得堡就算是完成任務。正是基于對國家重要性的差異,這才確立了“陸主海從”的話語權結構。
大部分時間里,陸軍都壓著海軍一頭,然而隨著空中力量的興起,沒有空中掩護的戰爭已經越來越難以想象,憑借浮空艦隊的重要性,海軍的地位和話語權逐漸提升。盡管一時半會兒還無法達到全面和陸軍平起平坐的地步,但在亞姆立札據點,雙方絕對是分庭抗禮的狀態。
一個要塞里有兩個上將——這種情形極為罕見,更奇怪的是兩位上將分屬陸海軍。
一位是要塞司令官阿納托利.米哈諾維奇.斯特賽爾陸軍上將;
一位是海軍北部戰區司令兼亞姆立札駐留艦隊司令官斯捷潘.奧西波維奇.馬卡洛夫海軍上將;
兩位上將之間的關系絕對稱不上親密,基于軍種之間的矛盾和平行行政衍生而來的各種齟齬,雙方就算想搞好關系也不可能。兩位最高指揮官之間的對立自然而然也會影響到部下乃至基層士兵。守備要塞的陸軍士兵視駐留艦隊為頤指氣使、厚顏無恥的食客。不但鳩占鵲巢霸占陸軍的地盤,還毫無建樹,一旦遇到危險還立即縮回安全的巢穴,活像一個大頭癥發作的敗家子;而對艦隊官兵而言,駐守要塞的陸軍不過是天天窩在堡壘里打牌、酗酒、吃飯、睡覺、上廁所——就是不會打仗和干正事的廢柴。
要不是身為軍人的自我約束和紀律尚存,加上如今正是戰時,有同仇敵愾的外在氛圍環境充當粘合劑,沒準哪天酒吧里的士兵斗毆就會發展成陸海軍之間的大火并。
而在陸海軍之下,后勤、憲兵、奧克拉納、警察、政府、貴族……各種勢力為了不同的目的和各自的利益,又各自盤踞著不同的行政領域,使得整個亞姆立札的權力版圖完全是一堆亂麻。
公國軍也一度想要解決這個莫名其妙的事情,譬如成立聯合司令部,或者任命一名皇族為最高司令官。可一方面陸海軍都不愿意讓渡出各自的權力,也不喜歡頭上突然多出一個管理機構,另一方面皇族中有從軍經歷的不少,可有管理才能和經驗,同時又能鎮得住軍頭們的實在不多。尼古拉大公可能是個例外,可大公本身是陸軍出身,對海軍的管理和運用知之甚少,另外出于防微杜漸的考慮,輕易也不可能讓大公去擔任這個職位。最后最關鍵的因素是迄今為止這套二元行政系統沒有產生什么致命的問題,缺少大刀闊斧改革的迫切性。
當身處平行系統頂端的兩位上將接到奧克拉納的報告后,立即在軍官沙龍內召開了碰頭會。
之所以會選中軍官沙龍,主要是這里同時對軍隊系統和奧克拉納系統開放,不用為“到底在哪里開會不會受氣”這種無聊的問題發愁,此外這里提供各類高檔煙酒美食,樂隊杰出的演奏更是受到斯特賽爾陸軍上將的推崇(陸軍上將原本更青睞馬卡洛夫的海軍軍樂隊,不過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上將從不表露出任何羨慕的想法,直到軍官沙龍來了一支高水平的樂隊)。
樂隊是一流的,酒水食物也是一流的,只不過如今是開會時間。不然斯特賽爾上將一定會再找點漂亮女人以及最重要的,能夠讓這里的每個軍官痛快喝上一整天的伏特加——少了伏特加就不能稱之為公國人了。
“……真可惜。”
斯特賽爾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嘟囔了一句,然后將注意力轉移到正在進行的討論中。
“所以,奧克拉納的意思是陸海軍配合擴大搜索范圍,同時要塞進入戰備狀態,對所有進出人員貨物嚴加盤查太混賬了,陸軍不會同意這樣的無理要求。”
為了強調他的立場和意見,陸軍上將用力拍打著桌子。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即便不考慮是否要以奧克拉納為主導的問題,全面提升人員和物資的盤查也會嚴重影響到正在進行的物資儲備和轉運工作。如今后勤和前線已經是焦頭爛額,這種時候再進一步增加混亂陸軍絕不可能同意的。
不過與會者都知道,如果陸軍明確對某件事情表示反對,那么海軍很大概率會對此表示支持。
“陸軍對此次戰爭的貢獻和犧牲有目共睹。”
馬卡洛夫上將沒有讓大家失望,他用一種非常官方的語氣說到:
“但海軍建議陸軍仔細審視小股部隊滲透、破壞,造成亞姆立札據點蒙受重大損失的可能。不管最終是否能達成一致,對保衛公共安全與秩序局的提案,海軍表示贊成并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配合。”
說完,海軍上將瞥了一眼記錄員,心領神會的記錄員認真的點點頭,表示剛才這段話確實被完整記錄在案。其他人頓時理解了馬卡洛夫想要表達的意思。
——海軍已經提醒陸軍要注意問題的嚴重性,并且全程贊成和配合相關的搜索戒嚴事宜。不發生什么事情也就罷了,如果發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件,事后要追究責任的話,無視勸告、一意孤行的陸軍必須承擔絕大部分責任。如果陸軍還要胡亂攀咬,那么海軍將拿出會議記錄作為證據,證明陸軍確實需要承擔相關責任。
別說我沒說過,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而且有記錄為證,追究責任別找我——這正是官僚逃脫責任追究的標準套路。
“陸軍同樣會忠于職守,海軍上將閣下。”
斯特賽爾大聲反駁了回去。他本不想做出這種讓身份掉價的事情,甚至一開始的時候他并不是真的反對那個建議。但是現在。看上去海軍打算利用剛才的發言把之后一切問題都退給陸軍。既然如此。那么陸軍必須采取堅決的立場了。
陸軍絕不能容忍海軍爬到自己的頭上,而且還是以嚴重傷害陸軍的方式。
“陸軍必然會加強戒備,陸軍將向據點內所有設施加派雙重警戒!”
包括海軍和其它單位的設施——這是斯特賽爾的意思。反正話已經說出了,那么就用一個高到不可能接受的價碼逼著海軍把話給吞回去。
“可以,不過本官要求陸軍就此向本國提出正式的申請,并且由陛下圣裁。”
海軍上將的還擊隱秘而有力,陸軍上將頓時漲紅了臉。
把這事捅到圣彼得堡?絕對不可能。
這事情本身就非常敏感,在傳遞信息的過程中萬一遭到有心人的曲解——事實上這種事一定會發生——無疑是極其危險的:如果經過曲解后的報告呈現在重臣和沙皇陛下面前,那就等于在公國的政治中心引爆一千公斤炸藥。
仔細想想,一位陸軍上將要求在亞姆立札這個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地方所有設施全部由陸軍來接管,人員和物資出入都要接受陸軍的盤查和清點……
毫無疑問,他會成為眾矢之的。更糟的是,海軍還可以將這場大火擴散到其他部門和絕大多數貴族——天知道這個據點內關系著多少人的利益,有多少人靠亞姆立札的運輸線和倉庫發財。當這些人知道陸軍把爪子伸進他們的地盤,甚至想要在那些生意里分上一杯羹……
誰都不喜歡攪局的混蛋,特別是那種在最關鍵時刻出現在最敏感位置上的家伙。
他們一定會報復,讓陸軍深刻銘記攪局的代價是什么,而陸軍為了保護自己,一定會推出一只代罪羔羊……
斯特賽爾陸軍上將打了個寒顫。不管是強制退役還是因為某個弊案被揭發,導致他被送上軍事法庭乃至絞刑架,或者干脆死于一場莫名其妙的事故,這都不是他想要的未來,他對人生還有許多美好的規劃,不想在這里停下腳步。
但他同樣也不愿意就這樣后退,任何退讓都會引來強烈的反撲,這種反撲不光來自海軍,還來自陸軍內部。
不過他沒有反擊——因為在他準備開口之前。憲兵和奧克拉納的負責人已經聯合消除了一切爭吵的可能性——他們要求暫停已經歪到不知哪里去的扯皮,把會議重新拉回到原本的議題上。
畢竟。誰都清楚如果沒人出來制止,陸軍和海軍之間近乎孩子氣的爭吵會一直進行下去。